“別這麽叫我啊,聽著跟年糕似的,”齊年招呼他在旁邊坐下,“這是酒啊,你想喝畢業了再說。”

“年哥,你哪都好,就是太羅嗦。”白衣少年不以為然。

“怎麽,賽蓮跟你抱怨過?”

“那倒沒有——她平時話很少。”

“恩……”齊年呈思考狀,慢慢說,“這種性格可不太好,我總覺得她平時冷得要命,遇到點事也不知道她怎麽想的,反正一天到晚就是拉著個臉——你沒勸勸她?這個樣子可不好,把人都嚇跑了。”

“這是個性嘛,”白衣少年笑著說,“你說實話,她是不是給你這裏添了不少彩?”

這倒是實實在在的,齊年點頭。有了女孩和音樂,酒吧的氛圍就變了,不像原先那樣浮躁了。很多人對酒吧印象不好,覺得那是個烏七八糟的地方,就是因為那份浮躁。去掉了浮躁的酒吧變得溫情四溢,讓顧客群一下子擴大了幾倍。白衣少年感覺齊年的日子過的一天比一天悠閑,為錢著急的人是不會有這種悠閑的。

“說真的,賽蓮確實是個天才。”齊年說,“我還沒見過能把小野麗莎唱得這麽回味無窮的人。”

“是嗎?”

“按說……巴薩諾瓦應該是輕鬆的,悠閑的,不帶隱諱的。很多人用巴薩諾瓦當疏壓音樂,還有那些小資、小白領,那是拿巴薩諾瓦下精致咖啡的主,他們的生活目標是什麽,不就是在要什麽有什麽的時候,美麗地哀傷一下遙不可及的苦難麽?”

這個有意思,白衣少年聽了忍不住說,“可是呢?”

“可是,賽蓮唱起巴薩諾瓦……就有一種傷感——當然,仔細聽才能聽出來。這就象一個過得並不好的人出於一些……不能扭轉的原因吧,在盡力對別人說,我很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恩……我想起了老版的電影巴黎聖母院裏,愛絲梅拉達在絞刑架上說的那句,生活多麽美好。”

兩人同時沉默。過了一會兒,白衣少年問:“你覺得她以後在音樂方麵能……那個什麽,成大氣候嗎?”

齊年似乎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他愣了愣,說:“這就不好說了,文化市場變動那麽大,誰知道呢……”又說,“她畢竟沒接受過專業訓練,再有天賦也難入學院派的眼。”又說,“也就是在我們這樣的小酒吧裏吧,她能呆得住——這就算也是一種有前途吧。”

白衣少年看著齊年,他看不出什麽異樣來……

但是他剛才確實覺得怪怪的。

“你……不記得了……嗎?”

“你真是齊年?”知羽小心地問:“你怎麽會跑到這裏來……賺錢的?”

“這……可不能……告訴你小子!”齊年搖晃著渾身的肉,“你……要是有……造化,就上……你家陽台……上看看。”

陽台——這代表了什麽?知羽沉默。小棉不能再等了,她把知羽拉到一邊,四處指點著說,“這個地方有布局!”

“怎麽講?”

“那些剛剛飄來飄去的東西現在不在四壁就在堆裏吧?你看那些牆上的,他們運動的線路。”

那些水母一樣的東西依舊沿著四壁匍匐著,知羽漸漸看出一種規律來,它們爬行的線路其實是固定的。那些反複重疊的折線畫出的是大大小小相套的五個五角星。

“這是什麽意思啊……”小棉問。

知羽又去看那些堆起來的東西,一共有五堆,這些東西分布起來比較均勻,看不出什麽。一個大水母從對麵的牆上爬過,知羽伸手去抓,水母一下子化成了水灘在地上,又飛快地流走了。

小棉睜大了眼睛——

那灘水在地上的時候,倒映出了一個她沒有見過的場景。當然,這隻是一瞬間的變化,她也沒太看清楚倒映的到底是什麽。她看知羽,卻發現知羽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知羽清楚地看到了小棉沒有看到的東西。

他看到的場景就是酒吧,人物是賽蓮和齊年。

這些當然都不足為奇,但是知羽看到的是這兩個人在打架!就在賽蓮對著齊年揮出拳頭的一瞬間,水流走了。

果然……還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知羽腦中一熱,伸手要抓另一隻水母,想想卻先沒動。他又四下看了看,最後把目光落回到齊年的身上。

齊年大約感覺到他眼神的異樣,所以沒說話。

知羽四下走了幾步,指尖從那幾堆堆砌物前滑過。再走幾步,一把抓住齊年左手的食指尖。

“你……要幹什麽?”

“不幹什麽,”知羽笑了笑,手卻越抓越緊。慘白色噗地一聲破裂,紅褐色的**從知羽手上流過。

知羽退後幾步,把沾滿了血汙的那隻手在地上塗成一片。一瞬間,所有匍匐的小怪物都不動了。也不知是對小棉,還是自言自語,他喃喃地說,“不用著急,我已經知道離開的方法了。現在——

“現在,我要看些別的東西。”

水母被一隻又一隻地被知羽捏碎,四溢的水流沒有化走,而是彌漫成血紅色的霧氣,詭秘而霸道。

小棉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知羽,她站在原地不敢動。

很快,有色彩在流動,周圍飛一般地變化著。眨眼之間,知羽站在了齊年的酒吧裏。他看到了坐在角落裏的賽蓮。

來的人越來越多,酒吧裏卻越來越安靜。

齊年坐在下麵,說不上來是什麽表情。不斷有人過來找他,和他聊天。這些人裏有往日的朋友,也有生意上往來的人,還有的隻是食客。寒暄幾句以後,必然要問——

那個彈琴唱歌的小姑娘為什麽隻在酒吧呆這麽短時間?

“這姑娘是快材料,要是以後被什麽人挖去了……你覺得呢?”

“她還在不在別的地方唱呀?”

“老板,她怎麽不多唱唱啊,我就是衝她來的!”

齊年一律隻是打哈哈。

下班以後,齊年把賽蓮叫到跟前。賽蓮要說什麽,他說,“就跟你媽說,老師拖堂。”又說:“你媽那邊到底怎麽個情況?”

“不太好。”

“怎麽個不太好?這麽說吧,她不願意你在這裏唱歌是不是?”

賽蓮點頭。

“她也不願意你以後直接歌手或者樂手?”

賽蓮點頭。

齊年想了想,又問:“那如果……我隻是說如果,如果有音樂學院的人來挖你呢?”

賽蓮的眼睛一下子濕了,把齊年嚇了一跳。

其實賽蓮的行動,穆列很多都知道。偷偷做音樂的事,他幫妹妹隱瞞過一段時間,因為在這段時間裏,穆列可以得到賽蓮從牙縫裏剩下的零用錢,而且無限製地可以讓賽蓮幫自己跑腿。這則在家庭內部發生的黑社會交易結束以後,穆列說了一句話,

“這樣也好,讓事實說明你什麽音樂也搞不出來,剩得你以後把責任都推到我們頭上,掩飾你自己的無能!”

“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賽蓮幾乎是咬著牙說,“我拚了命也要去!”緩了口氣,又說,“如果真有這樣的機會,我媽應該不會攔著,她是特別要麵子的人,這個完全可以讓她出去炫耀。”

“哦……”齊年的聲音充滿同情心,“我說句實話啊,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希望你好,但是……哎,你就先在我這裏踏踏實實幹吧啊?好了好了,先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賽蓮又想起最近的幾次考試,不出所料,成績一次比一次糟糕。再這麽發展下去,隻怕離墊底也不遠了。她平時的成績當然是能不讓家裏知道,就不讓家裏知道。這樣連蒙帶騙,也有年頭了。

高三近在眼前,很快就是高考。到時候她怎麽辦?

也過不了多久,藝術類高校就開始招生了。他們學校離音樂學院附中並不遠,那些上完晚自習的附中學生背著樂器,有說有笑地走過去,把她遠遠地甩在後麵。

城市很繁華,行人很匆忙。那些趾高氣揚的白領,汽車喇叭摁得囂張的老總,出來做課題調查的名牌大學學生,他們看上去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賽蓮覺得自己此刻就像一隻有走在街頭翻垃圾的流浪貓,怎麽可能有人在意她的未來?

盡管,她擁有比他們更深邃的眼睛。盡管,她了解一個他們根本無法進入的音樂國度。

齊年的話引起了賽蓮的無限愁緒,無限憤懣以及無限糾結。她不知道這些該如何發泄,隻能自己一個人在街邊哭成花臉。

夜晚降臨,每個人都興奮著,燈火熠熠,這是城市人最喜歡的時間。肯定有很多很多人象此刻她的父親一樣,在體會徹底的放鬆,也肯定有很多很多人象此刻她的母親一樣,在豪華酒店裏忙於應酬,也肯定有很多很多人象此刻她的哥哥一樣,在泡妞或者泡網。唯獨她自己是一個人,她連家都不想回。

她也不知道是不敢回還是不願意回,也許這兩個是一回事。

第二天,賽蓮的臉色依舊不好。齊年看不出什麽太大的區別,她反正總是這個樣子。音樂響起,這一次她唱的是一首很老的法語歌。

“不,沒有就是沒有。

不,我無怨無悔。

好的也行,我欣然接受,

壞的也罷,我無所謂!

付出代價了,卻被一掃而光了,

那就全都忘掉吧,我才不在乎回憶!

我用回憶點燃了火,

我的哀傷和快樂。

再也不需要了

用顫抖的聲音

一掃而光……”

她在心裏慢慢想著這首歌的譯文,手中滑過的卻是如水的吉他聲。她看過酒吧裏閑適異常的客人,吉他聲越發如泣如訴。

下班以後,賽蓮慢慢往外走。齊年說話了,“你這個孩子也真是的,又是這副苦瓜臉。”

“我沒法不苦瓜臉,”賽蓮脫口而出,“下個星期期中考試,我還什麽都不會呢。哪象你呀,一天到晚坐在店裏和客人聊天,今天居然還來了個端莊的老太太陪你聊。”

就是剛才,她下意識地瞟過齊年坐的地方,看見那個一頭銀發的老太太優雅地笑著。

“哪有,”齊年愣了一下,“你還有事沒有?沒有就快回家。對了,今天又有點遲到啊,下次不要了。自從你來,晚班一共就兩個歌手,另外一個辭職了半年了,再找也找不到合適的,你可不能再給我出岔子了啊!

“給我記住了啊,現在晚班就是你,就你一個了,姑奶奶!”走出酒吧,齊年的聲音還跟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