塤看不過去,幾乎又要嚷起來,卻被重月輕聲止住。“好兄弟,你是什麽樣的身份,如何同這個混賬東西一處計較?你先靜一靜吧,什麽事也沒有的。”
塤剛要答話,那個矮子卻在一邊說起來,“怎麽怎麽?到了跟前了又說起別的來了?我是混賬東西,你又是個什麽呢?你這小兄弟身份是高貴,可也不是說他高貴連帶著你也就高貴了……罷了,你要舍不得自己說,我來給你說……”
“你!”塤幾乎已經控製不住情緒,卻還是被人拉了回來,這一次卻不是重月,而是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自己身後的神龍。
“你急什麽,”重月冷笑,“我這好兄弟要不是我給攔著,你臉上隻怕已經開了血花了吧?我隻不知道做人還有這樣不知道好歹的!”
矮子似乎沒料到她這就來了脾氣,隻重重哼了一聲。
重月又說,“我是什麽我自己知道,我正要一五一十說清楚呢。隻是有的人,自己不是東西,也不知道仗了誰的勢力,背地偷雞摸狗,大白天還大喊大叫,跟抽了瘋似的,才叫不要臉!”
重月龍女平時總是一副溫和樣子,少有人知道她真生起氣來,實際是很可怕的。矮子隻當她是個好欺負的小丫頭,並不曾提防著什麽,當麵對質了,一時間就有點發傻……
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重月的目光已經落在那海螺上。她開始講了,
“那海螺上的一點紅色,不是別的,正是神龍從自己身上取下的鱗片。這海螺確是雨花潭所產,卻含有劇毒——而翼藍龍女的修養之地正是雨花潭。”
重月頓了頓又說,“當年翼藍龍女要離開龍族時,族中自然有人察覺出她的意思,她正是捧出了這個海螺,神龍才放了她走。當年這個海螺還是雪一樣的白色,是雨花潭裏最稀奇的一種。雨花潭是焰湖一帶淨化那些汙濁之氣的一個神潭,正是因為那潭的地氣特殊,才養出這些與眾不同的海螺,這些海螺正是可以吸取邪氣的。這個昏黑的海螺是因為吸收了太多的邪氣,如今已經枯死變作怨鬼,如果不是龍鱗震著,她就要跳出來害人了。”
“正是這樣,”矮子這個時候已然緩過勁來,又露出那副髒嘴臉來,“不過這個海螺還是很大的,看去能吸不少邪氣,怎麽就吃不住了呢?那麽多的邪氣是從哪裏來的,你倒是快快來給大家講講——”
重月龍女咬了咬牙,終於一字字說,“是我欠了這海螺,她是為吸我身上的邪氣才變成這個樣子……”
當天在場的所有人,最熟悉這海螺的正是重月。
翼藍龍女要離開的時候,交給神龍的不隻有那個海螺,還有一個女嬰,一個形態古怪醜陋的女嬰。那是個怪胎,是段孽緣的產物,是血殺強暴翼藍的結果。
那個女嬰,就是重月。
“你不用走的,還有那個血殺,他也別想走!”神龍那日重重甩開翼藍收拾細軟的雙手,“你怎麽這樣糊塗?這事情並沒有到不能收拾的地步,你要是這麽一走,卻永遠不能再回來了……你這是要和我龍族斷絕嗎?為什麽?就為那個怪物?我們難道還怕了他?”
翼藍輕歎,“哥哥你也不要一口一個怪物的,叫得我心口痛呢……”
神龍正不明所以,翼藍轉身去翻檢了幾下已經打好的包裹,竟翻出個繈褓來,不由分說塞在神龍懷裏。“你看看她,她不也是個怪物?生而為了怪物,這又是誰的錯……”
神龍一下子明白。他隻看著這個在繈褓裏蠕動的小怪物……這到底是個生命啊!他抬起頭來,對翼藍說,“這我就更不明白了……不管發生了什麽,這孩子是無辜的,是你的親骨肉。你如何舍得拋下她不管?”
誰知翼藍卻說,“正是覺得她無辜,我才將她生下來,而沒有早早地把她……可如今她生下來了,我卻無法麵對她……這孩子在跟前一天,便是一天提醒我,血殺曾把我……這樣度日還不如去死!可咱們到底和凡人不一樣,死了不但不能一了百了,反倒更有人來過問,那些想不清楚時日的舊事都要翻出來問,何況這個……”
翼藍說著到傷心的地方,忍不住哽咽起來。神龍低了頭,一時不知道如何安慰,翼藍抬起頭來又說,“我想來想去,隻有投奔了蚩尤。他們雖然與天庭為敵,卻和魔道的人不一樣,我想我該找個地方,完全擺脫天界,完全離開舊環境,我要找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
神龍的情緒已經幾經波動,此時哪還有心力大驚小怪?隻說,“你可想好了,蚩尤族是最蠻橫的,他們能容下你最好,容不下你可就真完了……”
翼藍眼中掠過一絲決然,“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縱然是死在蚩尤的手上,魂魄被他們縫在虎皮邊上當鈴鐺,也比在旁人的盤問裏脫三層皮要強。再者我這一走,罪責都叫我來擔著,也可保全族人,對外麵就說,龍族隻是出了個投錯胎的孽障……”
神龍又問,“那這個孩子呢?你總不會一把將她推給我,再不管了吧?”神龍了解翼藍,他不相信她是這樣不負責任的人。
果然,翼藍拿出一個雪白的大海螺……
從此這個海螺就一直綁在小重月的身邊,陪伴著她從一個醜陋的小怪物一點一點出落成一個美麗優雅的龍女。
重月一開始是由神龍養在雨花潭裏的,到她大了點,看不出什麽怪異的樣子了;神龍才將她和海螺一並交給掌族龍王的夫人,龍後和翼藍龍女交情很好,自然對重月又憐又愛,對外麵隻說是自己的孩子,因為是女孩又從小多病,才悄悄養在閨中,大了才讓見人……
就在重月搬到龍後那裏去的第二年,塤出生了。
在翼藍離開的最後時刻,最後囑咐神龍的,竟是不要動血殺,讓他走,讓他去邪道。
神龍自然無法理解。他知道翼藍必定恨透了血殺,她不會是要為那個畜生說情。翼藍是個很有些獨見的女子,卻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翼藍到最後也沒有完全說破,她隻留下一段似是而非的話。
“血殺本來就不是同我等為伍的人,你當初強把他留下也隻是因為他的能力,而沒有考慮他的秉性。可是他當了這個職,再拉出去治罪就難了……隻怕鬧到最後也難有個正經結果。倒不如讓他去他的邪道,往日你們自然有再見到的時候,這一樁事橫豎是沒完,卻不會總也不完的。哥哥聽我一句勸,莫急著和他鬧;時候不到了就鬧,這事會沒完沒了的……”
神龍隱約感覺到了翼藍對他的抱怨,他不氣,他隻是謝謝自己這善解人意的妹妹一直隱藏著這份憤懣,沒有讓他難堪。
多年以後,神龍也曾問自己,當初到底是什麽樣的一股力量近乎鬼使神差地讓他放走了血殺……到底是什麽呢?
是翼藍那平和語義裏的不容置疑,還是這件事本身的錯綜繁亂?
是想到了小重月背起海螺艱難行進的樣子,還是想到血殺畢竟是重月的父親?
是自覺愧對受到傷害的妹妹,還是……
神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每次他想這樣的問題,就會陷入無止境的眩暈中。放走了血殺的神龍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後悔,他隻是看到重月帶著塤在焰湖一帶玩耍的時候,會感覺到一種熟悉而悲傷的氣息。
這個小重月,怎麽就這麽象她的母親呢?神龍感歎著,不知是喜是悲。
魚怪真恨不得找個地縫給鑽進去……麵對賽蓮眼中的鬼火,他忽然想到兩個問題,兩個很要命的問題——
第一、賽蓮居然知道這麽多,她一個後生晚輩,天界裏那些老東西都不知道的事情居然被她給知道了,這不是要命嗎?
第二、他血殺怎麽也會愧疚呢?真是奇了怪了!
當初他從焰湖逃離的時候,曾擔心被神龍截住。這個怪物本來就鬥不過神龍,還特地找了一個月黑風高的時日出逃,還求爺爺告奶奶的叫邪道的人來接他。誰想布置了半天,往外溜了還沒有三丈遠的,一回頭嚇得他尿都要出來了
——神龍正站在月光下冷冷地看著他。
血殺當時腦子就空了,連滾帶爬地就往外倒騰自己,也不曾去想神龍若真要抓他,他就是跑得飛快又有個屁用?他自己回憶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怎麽就逃出來了呢?難道當日站在月光下的那個高大身影原來是他的幻覺嗎……
但就是那個時候,他的心裏也沒有絲毫的內疚。翼藍龍女算是將血殺看透了,這個家夥就是不知道廉恥的,就是不要臉的,就是沒有心肝的。如果用重月的話來說,血殺和那個捧著海螺要挾他們全族的矮子才真是般配的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