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夏日,街道兩旁的樹已經十分繁茂了,顯出綠油油的生機活力,從街頭一眼望到街尾,入目的盡是令人舒服的綠色。老太太老爺爺們搬了凳子出來樹蔭底下打牌下棋,搖著蒲扇,享著時而吹起來的風,倒也舒服。

王之澈的事情處理了好幾天才完成,他本人倒是已經做好了死亡的覺悟,王澄卻無法接受。他一遍又一遍地跑到時研所質問許新茶,當場崩潰、痛哭流涕。許新茶也沒辦法,隻好上前拉他,道:“王老師,這終究是您兒子自己的選擇。”

“我不同意,”王澄一把揮開了許新茶的手,踉蹌著退了兩步,“我不同意!”

病危通知書是需要家屬簽字的,但是死亡證明卻不需要。雖然王之澈的情況更接近於器官捐贈,許新茶見王澄歇斯底裏的模樣,皺了皺眉,心中暗暗忖度一番:“川姐,這件事上報委員會了嗎?”

“已經加急報告了,委員會目前的回複是正在開會討論中。”

“那行,讓他們盡快討論出結果。”許新茶把王澄按在了接待室的沙發裏,將接待室調到了適宜環境狀態,叫付川川過來陪著,出去了,“不知道王之澈是不是第一例這種事。”

哪知下午就有一個電話打到了許新茶的手機上,許新茶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那號碼十分陌生:“您好,哪位?”

“是時間研究所所長許新茶同誌嗎?”一個蒼老卻雄渾的聲音傳了出來,“我是薛端。”

許新茶活到現在二十八歲,從來沒聽到過自己的名字連著同誌一起喊出來的,一時間覺得自己像是要為什麽而奮鬥犧牲般了,生出那麽一股神聖感,連忙坐直了身體:“薛老您好,我是許新茶。”

“我已經聽說了王家父子的情況。”這個薛端語出驚人,然而許新茶在腦子裏逡巡一圈,把自己認識的高層老領導想了個遍,也沒有薛端這個人。

薛端不緊不慢,似乎猜到了許新茶想什麽,笑了一聲:“你一定是在猜我是誰,對嗎?這些你不用知道,我隻是告訴你王家父子這件事的處理方法,委員會那邊給出的結果一定會是跳過王澄,抽取出王之澈身體裏那部分不屬於他的時間線。”

許新茶忍不住好奇地追問:“您怎麽知道?難道您是委員會裏的一名委員嗎?”

對麵笑了一聲:“什麽委員不委員的,我就是一個上了年歲,又愛管閑事的老頭子。當初二十年前的事情,我經手過,知道該怎麽處理。”

他驟然提到二十年前,許新茶一驚,薛端卻接著講了下去:“時間線每個人隻有一條,而且是獨有的一條,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許所長,有時候做人不能太明白,得迷糊點兒——我聽說你們已經研發出了模糊時間線圖像的設備儀器?”

身後的接待室的門忽然被人打開了,許新茶看了一眼,發現是付川川帶著王澄出來,衝他比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先離開了。

許新茶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呼出來,穩了穩自己的聲音:“薛老,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這是條人命,我不想迷糊,我想清楚地對待。哪怕這件事它僵在這裏,我都不會去替人選擇生死。”

電話那頭沉默了良久,許新茶心中一懸,心說總不會是自己冒犯了這位老人吧?正當他心中疑惑不定,打算開口先假裝服個軟道個歉的時候,薛端又開了口。

他爽朗地笑了一聲,連說了三個“好”字,這才對許新茶道:“要不是咱倆距離遠,我都想親眼見見現任時研所所長了。”他頓了頓:“你還真像年輕時候的我。”

許新茶道:“薛老,不好意思啊,我這人說話有時候不過腦子,一根筋。要是冒犯了您,可別往心裏去。”

“沒事沒事,你隻是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嘛。”薛端倒是一點沒覺得被冒犯,“那既然你心裏已經有了計較,我一個老頭子也不好多說什麽。小夥子,時研所裏的工作是很神聖重大的,你要好好幹啊!”

“我會的。”

王家父子的僵局終於在第三天被打破,昨天下午付川川帶著王澄出去,正是勸他去市人民醫院精神病院見見尚處於清醒狀態的王之澈。推門進去的時候,付川川站在後麵,王之澈則坐在床沿,聽到動靜回過頭來,頓時就沒有動了。

他看起來瘦了很多,鬢邊居然出現了白頭發,付川川不知道是他想了很多,導致愁白頭,還是時間線的不適應。

而王澄也停下了腳步。

付川川小聲地歎了口氣,轉身出去了。這天下午,不知道王之澈和王澄到底說了些什麽,兩個人也沒有過於強烈的情緒起伏。付川川等在外麵,微風撩起她的頭發,她看著出來活動的精神病人們,歎了口氣。

翌日上午,王澄就來到了時研所,一言不發地簽下了保證書和同意書,又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時研所也被他的情緒所渲染,透著令人難受窒息的沉重感。王澄走出時研所大門的時候,原先在講台上挺直的背佝僂了,有些花白的頭發也白了很多,看起來滄桑不少。

許新茶應王之澈的要求,讓王澄帶他出了院。兩個人不知道去了哪裏,又說了些什麽話,當接收到已經做好準備的消息之後,時研所的核心成員們都去了。

雖然他們擁有戒指,但擁有時間抽取能力的宋鳴仍然成為了“主刀手”,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向穩定的手居然此時此刻有些發抖。他活了這麽多年,操控著自己的能力,完全沒有想到這份能力有朝一日居然還用在了這種時候。

他看了一眼鬢角發白的王之澈,低聲道:“不會痛,你放心。”

王之澈笑了一聲:“宋部長,你直接來吧。我沒什麽遺憾了。”

宋鳴的手心逐漸聚起金黃色的光芒,他抬起手,放到王之澈身體的上方。隨即,一條金黃色的時間線便從那身體裏出來,宋鳴控著它,打開旁邊的貯存器,放了進去。

他最後看了一眼躺在**,已經完全沒了聲息的王之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捧著小小的貯存器,心裏有點發冷。抽取過無數人的時間線,也無數次把抽取出來的時間線放回別人的體內,宋鳴還是第一次覺得,原來死亡就是這麽簡單的事。

發動一個能力,將體內的時間線抽取出來,人沒了時間線可走,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宋鳴也接觸過不少時間竊賊,看著他們利用自己的能力殺人傷人,心中隻覺得憤怒,而這還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多年來用來查案子的時間能力,其實也可以用來殺人。

時間能力到底怎麽用,不過就是一念之差的問題。

隨著王家父子的事件終於結束,許新茶將後續委托給後勤部處理,就想著收拾東西前往Z市見陸滄。陸老所長雖然早就已經從時研所退休,但是人才華橫溢,又被調去了Z市,做真正的科研工作。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走,就又被纏上了事兒——原來是之前一直懸而未決的蘇韻錦墜樓案。安紅雖然已經去世,但是蘇朝輝仍然在,這位財大氣粗房地產大老板兼嫌疑人大搖大擺地進了時研所,後勤部一幹人攔都攔不住,直接上來找許新茶。

接待室裏,許新茶做了個手勢:“蘇老板,您喝茶。”

“不用了,我不習慣喝外麵的茶水,”蘇朝輝擺了擺手,“不是針對您。”

“別客氣。”許新茶又一次被一個年紀大的男人稱呼‘您’,心裏怪不舒服的,“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請問您光臨時研所,是有什麽事嗎。”

“許所長,不瞞你說,”蘇朝輝從善如流地改了稱呼,“我雖然跟我前妻離婚了,但我還聽掛念我女兒的。這麽多年裏我沒照顧過她沒好好陪她,也就每個月給她們撫養費——許所長,我女兒墜樓這件事,什麽時候解決啊?”

許新茶的指尖撥了撥放在麵前的茶杯:“我想您在市局的時候就已經聽過刑偵大隊的人說過案情了吧。”

“我知道,”聽到許新茶提及市局,蘇朝輝臉色一點也沒變,似乎當初被帶進市局問話的人不是自己一樣,“你們認為嫌疑人是常寄——我投資的科研項目負責人的兒子。”

這人果然精明。許新茶不動聲色地瞥了蘇朝輝一眼,這位本市最大的房地產商老板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被抓進去,還能活動,正是因為他一口咬定了自己不知情,聲稱自己隻是投資科研項目。

“是的。但您也應該知道,您投資的科研項目負責人及其兒子,已經跑了。”許新茶捏起麵前的杯子,一飲而盡,“不知道您能不能聯係上他們?”

“我要是聯係得上就聯係了,”蘇朝輝歎了口氣,“不管他們跟我是什麽關係,都是害我女兒死的凶手。”他重新看向許新茶:“我女兒這個案子,就拜托你們了。”

“我們隻是負責偵查,”許新茶並不受這句話,“沒有權限抓人,抓人還是得歸市局的同誌們管。”

蘇朝輝點了點頭,道了句謝,然後站起來往外麵走。許新茶也跟著站起來送客,轉身之間,他隱隱約約地看到沙發間隙有什麽東西,上前一步抽了出來,發現是年輕時候的蘇朝輝,他的懷抱裏還抱著一個女孩子,笑得有些拘謹。

“蘇總。”

蘇朝輝的手已經搭上了門把手:“有什麽事嗎,許所長?”

許新茶把照片遞給他:“您掉東西了。”

蘇朝輝的臉色變了變,接過來,舒了口氣:“謝謝,這張照片對我來說很重要。”他頓了頓,又說道:“不管我女兒這件案子的進展到了什麽地方,我都不會離開本市,放心。”

他撂下這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許新茶把人送出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的最後一句話有別樣的意味。

那潛台詞是——我不會跑,等我女兒的案子結束之後,才會承認一切。

許新茶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也終於看到了一切事件的尾末端。接下來所存的所有疑問,大抵都與出逃的常家父子有關,而這兩個人銷聲匿跡已有好幾天,時研所並不是這一方麵的負責人,若想解開謎題,還需要等到市局的同誌們找出人的下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