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許新茶始終沒有放鬆警惕,甚至一副戒備、隨時要撲上來跟他們拚個你死我活的表情,那學生也沒了辦法,他拉了拉身邊的成年人,似乎說了一句什麽。那成年人點了點頭,往前走了一步。
許新茶如臨大敵,立刻護著陸且將往後退了一步,大聲喝道:“你想幹什麽?”
可惜對於成年人來說,但凡年紀沒有超過十八周歲的,全都是小孩子。他一個成年人自然也不會把許新茶的這點威嚇當真,他嗤笑一聲,腳步連停頓都沒有,繼續向許新茶走去。
許新茶莫名感覺到了一股沉重的壓迫,他想不管不顧地往後跑,可是不行,陸且將現在不知道被他們做了什麽,身體似乎還有些虛弱。
他腦子一熱的挺身而出,不是為了讓陸且將陷入絕境的。
許新茶硬生生地克製了自己心中冒出來的害怕和膽怯。他才十五歲,還沒有經曆過太多事情,若說憑著一腔熱血就可以不害怕那些在自己麵前的生離死別,也太虛幻了。
成年人逐步向他靠近,然後在距離許新茶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這個距離許新茶勉強能在黑暗中看到他的麵目,然而對方眼鏡和口罩都在臉上,堪堪把五官擋去了不少。就算許新茶能看得清,下次遇上也根本認不出。
“小朋友,”那成年人第一次發出了聲音。他的聲音同樣有些古怪,似乎並不是他的本音,而是經過了什麽電子設備的轉換,目的是掩蓋本音,“你想知道我們在做什麽實驗嗎?”
按照許新茶的本性,他就要脫口而出一句“我不想知道你們在做什麽狗屁實驗,跟我沒關係”,但考慮到這麽說有可能會把這個成年人惹怒,許新茶硬生生吞了回去,順著成年人的話說道:“什麽?”
成年人笑了,似乎是在笑許新茶不情不願的配合,又似乎是滿足於許新茶的配合:“你聽說過死而複生、長生不老嗎?”
“但凡上過學讀過書的人都知道這兩個成語的意思好嗎?”許新茶一個沒忍住,話裏帶刺,“這兩個成語的意思我都還能給你背出來呢——癡人說夢!”
成年人當然知道許新茶是什麽意思,但他卻並沒有發火,隻是笑了笑:“那我換個問題,你覺得時間可以買賣嗎?”
“哈?”許新茶看到成年人並沒有生氣之後就開始肆無忌憚,他冷冷地嘲笑了一句,“別開玩笑了,每個人的時間都是自己獨有的,怎麽買賣?”
“再說了,”他頓了頓,“時間是每個人擁有的無形資產,它本來就不可以買賣。”
成年人繼續說道:“那如果這個時間是有形的呢?”
“有形的也不可以……”許新茶說到這裏,忽然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被那成年人帶跑了。他連忙穩定了一下心神,拉下臉冷聲道,“你什麽意思?如果每個人都可以買賣時間,那人的生存還有什麽意義?”
“哦?”成年人直接忽略了許新茶那難看的臉色,似乎是對許新茶說的話很有興趣,“為什麽說‘沒有意義’?”
許新茶拽著陸且將,一邊分神去看他的狀態,一邊應答成年人:“因為每個人都可以用這短暫的一生去奮鬥,無論結果怎麽樣,無論他們想怎麽利用自己的時間,珍惜也好,浪費虛度也罷,都是每一個人自己的選擇。”
他下頜微揚,冷冷地說道:“如果覺得時間不夠或者單純想要貪圖享樂就去購買時間,那麽這個世界會亂掉的——人會迷失在長久的生命當中。”
成年人怔了一下。
許新茶推了推身後的陸且將,後者會意,開始小幅度地往身後撤。然而他們還沒能夠退到拐彎處,就被成年人叫住了。許新茶瞥了一眼自己的書包,想著要不就算了,讓它自個兒在草叢裏待一晚上,他先溜了。
方才那幾句話已經是許新茶在緊張和害怕中放狠話的極限了,他此刻搜腸刮肚也難以找到其他能震懾人的話,隻好被迫停下,暗中推搡了一把陸且將,示意他先走,而他自己則留下來硬著頭皮麵對成年人。
那成年人倒沒有對他們倉皇逃竄的行為說什麽做什麽,隻是忽然俯下身,問了許新茶一句:“你叫什麽名字?”
許新茶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後撤一步,下意識地護住陸且將:“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好吧,”成年人似乎惋惜地歎了口氣,隨即又道,“那我換個問題,你是不是姓許?”
“你怎麽……”許新茶的表情頓時浮現驚訝的神情,他堪堪把“知道”兩個字吞下去,然而這表情卻出賣了他。他慌裏慌張卻還要強作鎮定,哼了一聲,“我姓什麽關你什麽事?”
成年人神秘莫測地笑了一聲,直起腰來:“沒什麽。”他轉身,朝著那隱在黑暗中默不作聲的學生走去。他似乎說了一句什麽,許新茶沒聽清楚,在心下過了一遍,勉勉強強地拚湊成一句語焉不詳的話。
“看在以前他曾經幫過我的份上,這次就放過你。你和他確實很像。”
他?他是誰?
然而不等許新茶再問什麽,那成年人就已經越走越遠了。他鬆了一口氣,心裏想著還是安全重要。許新茶一轉身麵對著怎麽也不肯獨自離開的陸且將,他剛想擺出一副哥哥學長的姿態教訓他時,方才的學生居然去而複返,並且倏地對他們伸出手,做出了一副攻擊的姿態!
許新茶暗道一聲不好,然而那學生的手心已經開始泛起金黃色的光芒。頓時,許新茶感到一陣暈眩,幾乎要倒下去,他一不做二不休咬住了自己的舌尖迫使自己清醒,他勉力抬眸望著那光芒的來源,沒由來地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快速地流失。
“我不能暈過去。”他這麽想著,吃力地回頭去看比他年紀更小的陸且將。那小孩子也同樣咬著牙不說話,一隻手還緊緊攥著他的手。
“我不能暈過去,至少我必須保證陸且將不能有……”他又想了一遍,然而最終沒能抵抗這一波猛烈地暈眩,直接倒了下去。
再睜眼時許新茶看見了陸且將,他那張總是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擔憂,他蹲在他麵前,遲疑著開口:“你還好嗎?”
許新茶環顧了一周,發現自己正以極其不雅的姿勢倒在路邊樹下的長凳子上,街上行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都向他們投以疑惑奇怪的眼神。許新茶連忙一咕嚕坐好,他慣會裝英雄,對著陸且將一擺手:“沒事兒,好著呢!”
陸且將在他身邊落座,明顯不相信許新茶的話。他驀地伸手,一把按住許新茶的肋骨下方,許新茶沒料到這不苟言笑的小孩子居然會直接動手,根本來不及躲閃和製止,被按了個精準,疼得“嗷”了一聲,背猛地往後一弓:“疼疼疼鬆手!”
陸且將慢條斯理地縮回手,冷淡地說道:“管管你那張招人討厭的嘴吧。”
許新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行,謝謝小朋友關心哥哥。”
陸且將:“……”他這輩子估摸著是從來沒見過許新茶這號人物,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隻好默不作聲。許新茶則見好就收,也不多逗,往後靠在椅背上抬頭看星星。
他們兩個人此刻都覺得什麽東西忘記了,許新茶隻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好像打了一場架,然後莫名其妙暈過去了,再醒來就出現在這裏。可是他跟誰打架,又是為什麽而打,已經全然忘記了。他一瞥陸且將,對方雖然仍然是冷漠的神情,許新茶卻從中解讀出了一絲疑惑。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髒兮兮的衣服,覺得自己自從打架以來,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
這回吳簌華女士肯定得臭罵他好久了。
靜默片刻,他一下跳了起來:“完了!我要回家!”
陸且將把放在地上髒兮兮的書包扔給他,許新茶先是詫異地接住,隨即笑起來:“算了,反正也這麽晚了,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陸且將伸手一指他身後,許新茶看過去,隻見一輛黑色的車停在路邊,駕駛員似乎正在往窗外看,一下對上許新茶,稍稍一偏頭,衝著陸且將揮了揮手,“還是我送你回去。”
“那……那怎麽好意思。”
半分鍾後,許新茶拎著自己髒兮兮的書包上了車,笑嘻嘻地報了自家的地址,然後開始沒話找話:“叔叔,您是且將的爸爸嗎?”
駕駛員爽朗地笑了一聲:“不是,我是且將的叔叔。他爸爸還在忙工作,我就來接他。”
黑色的車駛入小區裏,許新茶背著書包跳下來,衝車裏揮揮手:“謝謝叔叔,我家在13樓,您要不要上去坐坐?不去啊,那行,我先走了,您路上小心。”他說完,又特地探頭看了眼坐在副駕駛上默不作聲的陸且將:“且將?”
許新茶猜這孩子一定不想再看見自己,哪知他叔叔是個賣娃的,拍了陸且將一把:“且將,哥哥叫你呢!”
“哥哥”一詞出來,許新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克製自己沒有笑出來,然而陸且將又怎麽會不知道這人是個什麽樣的,當即臉色沉了兩分,涼涼地看著他。
許新茶衝他揮了揮手,故意說道:“且將,哥哥走啦!”
他猜測如果不是他叔叔在場,憑陸且將黑下來的臉色,估計是要把他好打一頓,許新茶莫名覺得十分有趣,卻也沒再逗他了。
“下次見!”
他說完這三個字,就往電梯裏衝去。許新茶按下了13的按鈕,看著電梯門緩緩合上,那輛黑色的車也隨之消失在他的視線裏。許新茶忽然漫無邊際地想:“下次,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也許很久都沒法再見了。”
許新茶回來確實太晚,吳簌華女士黑了整張臉,拿著雞毛撣子等在電梯旁,一見是許新茶就抽了過去。許新茶萬萬沒想到自家媽媽居然來守株待兔這麽一手,慌得無處躲,一矮身鑽了出去,瘋狂跑進自己家:“媽!你就這麽守著我沒嚇到別人嗎!”
吳簌華女士咬牙切齒:“你還敢說——!”
鬧騰了好一陣,吳簌華女士其實也沒舍得對自己兒子下狠手,隻是象征性地掃了幾下,不痛不癢,但那可怕的神情卻在許新茶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吳簌華女士把雞毛撣子往沙發上一扔,抬眼看自己兒子,終於發現了不對勁:“你衣服怎麽了?你跟人打架了?”
許新茶眨了眨眼,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他回想了片刻,腦中卻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沒有啊,我沒跟人打架。”
他兀自在原地想了好一會兒,就是記不起事兒了,喃喃道:“可能是摔了一跤吧。”
“你可真行,摔一跤能把自己摔成這樣。”吳簌華女士瞪他一眼,“把衣服脫了滾去洗澡。”
許新茶笑嘻嘻地討好吳簌華,一邊脫衣服一邊往浴室走:“哪裏哪裏,過獎了。”
他終歸不記得了,也不記得自己曾經忘記過什麽事情。
等到第二天上課,他同桌扔給他一個許願瓶,許新茶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幹嘛?想表白啊,沒門。”
同桌一句話沒說,鼻子差點給他氣歪了:“表你媽!這是小初交流會一個男孩子給你的,就是那個你最後去交流的男生。”
許新茶一邊把許願瓶打開,取出裏麵的紙條,一邊回想道:“最後交流的男生?我怎麽不記得了。”
同桌搖搖頭:“你好無情。”
許新茶懶得跟他一般見識,展開裏麵的紙條,發現裏麵隻寫了一個好字。然後他翻過來,發現上麵還寫著他的名字和他的班級。
他心念一動,卻再也記不起什麽了。
之於曾經有過什麽人,一起做過什麽事,經曆過什麽,約定過什麽,通通從他的記憶裏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