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建兩口子來了,是各自背著一旅行包騎自行車來的。車座後還夾著一大束鮮花,看上去是那麽的不協調。

市區距高新區近十二公裏,這一路少說也得45分鍾時間。如果是別人,喬偉會毫不猶豫的認為他們是在作秀,可麵對著氣喘籲籲,正互相幫著擦汗的小兩口,卻怎麽都不會有這個想法。

“甜瓜,在波士頓呆了四年,我看你們都快成清教徒了。”喬偉在老太太耳邊低語了幾句,隨即轉過身來,調侃起了正準備給自己打招呼的田文建二人。

見老太太心情不錯,田文建便忍不住地笑道:“信仰問題無小事,喬主任,您可千萬別害我。”

不等喬偉等人開口,小娜衝眾人笑了笑,算是打過了招呼,隨即大大方方的走到老太太身邊,乖巧地攙扶著她的胳膊。陳紅軍滿意的點下頭,微笑著介紹道:“顧小娜,小田的愛人,不但人長的漂亮,而且還是麻省大學畢業的美術學碩士。”

“好,好,好。”

老太太一邊撫摸著小娜的右手,一邊不無感慨地說道:“老頭子生前對甜瓜是念念不忘,我的耳朵都快繭子了。不過小娜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恩……不錯,好乖巧的一個丫頭。”

田文建連忙走上前來,給老太太深深的鞠了一躬,一臉誠懇之至地表情,哽咽著說道:“老太太好,我就是甜瓜。這麽多年了,我都沒去看過您,而您老卻還記著我這個素未謀麵的人,真讓我無地自容……”

“孩子,你也有你的難處,就不說這些傷感的話了。”老太太伸出枯枝般地右手,拉著田文建的胳膊,顫抖著說道:“來……走近些,讓我仔細瞧瞧。”

對喬家人而言,喬老將軍人生的最後一站並不是在[***],而是在龍江空軍醫院,田文建則是老將軍臨終前接觸最多的人。盡管他在喬老將軍彌留之際臨陣脫逃,但還是用他的方式,給虎林的二十多萬鄉親們做了一些事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了卻了老將軍最後的那點心願。

“照片拍的有點走樣,如果沒人介紹,就算站在我麵前也認不出來啊。”

“奶奶,那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這麽多年過去了,能不走樣嗎?”老太太的話音剛落,喬偉的愛人便忍不住地提醒道。

老太太這才反應過來,頓時連連搖頭道:“瞧我這記姓,真是越老越糊塗了。”

陳紅軍是半個喬家人,見時間不早了,便指著身邊的那輛豐田大霸王,低聲問道:“奶奶,時間不早,要不咱們現在就出發?”

“出發吧,還等什麽?”

老太太剛轉過身去,似乎想起了點什麽,又回過頭來指著後麵的那倆三菱商務車,若有所思地說道:“女眷跟我一起坐後麵,你們坐前麵那輛車談事吧。”

孩子們沒來,人並不多,將老太太攙扶上三菱商務車後,田文建這才跟隨喬偉鑽進了前麵的豐田大霸王。

“讓你隨行,也沒跟你商量,沒耽誤你的工作吧?”車剛剛起步,喬偉便點上根香煙,看著前排座椅上擺滿著的祭品,若無其事地問了起來。

田文建搖了搖頭,凝重地回道:“我都被放大假了,能耽誤什麽工作?再說我早就想去給老將軍上注香,如果知道他老人家葬在虎林,我早就去了,還能等到今天。”

“你有心了。”

喬偉不置褒貶的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凝視著指縫中的香煙,淡淡地問道:“聽陳哥說你戒煙了?”

身份顯赫的中辦副主任,竟然問這些雞毛蒜皮的問題,把田文建搞得一頭霧水,但還是恭恭敬敬地回道:“戒了,吸煙有害健康,我建議您也早點把它給戒了。”

這時候,副駕駛上的陳紅軍突然回過頭,似笑非笑地說道:“小偉,我說得沒錯吧,人總是會變的。”

令田文建倍感意外的是,喬偉竟然來了句:“戒煙需要點毅力,但也算不上什麽本事。什麽時候能把那張總信口雌黃的嘴給閉上,那才是算本事呢。”

毫無疑問,他是指外麵正沸沸揚揚的“聖人張巡和食人張巡”之爭。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沒想到我那點亂七八糟的事,還落到了您的耳裏。喬主任,您批評的對,我這臭毛病是要改改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怎麽收場?”

令喬偉同樣感到意外的是,田文建居然露出一臉很無辜很無辜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說道:“我根本就沒上場,何來收場一說?”

從理姓的角度上來看,這還真不關他什麽事。畢竟他講的是哲學,而Z派大佬們卻曲解成了曆史和政治。在學術上南轅北轍,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盡管如此,喬偉還是好奇地問道:“漢殲、賣國賊、美狗、帶路黨、中情局特務……一個比一個難聽,難道你就不想站出來辯駁辯駁?再說罵你的那些人中除了曆史學家、經濟學家和政治學家之外也有搞哲學的,總不能就這麽任人辱罵下去吧?”

“不同時代有不同的信仰,從古代的忠君、孝父,到近代的明煮、科學,再到如今的“中國不高興”,信仰不僅彼此更迭,此起彼伏,而且一定的曆史周期過後,往往會出現相互抵牾的現象。”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侃侃而談道:“嚴格意義上來說,罵我的那些Z派哲學人士,與我所堅持的理論並不相悖。他們不是以毛Z東思想的真正繼承人自居嗎?那他們也應該對文革時期的‘老三篇’不陌生。

張思德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的兢兢業業,白求恩精益求精的國際主義大愛,這些崇高的東西,恰好就是我們民族積習或者觀念文化裏麵所缺乏的。既然大家的理論並不相悖,我為什麽要站出來爭個高低?

再說一個理姓的社會,應該容許有不同的聲音。盡管他們的一些觀點和行為比較偏激,甚至是極端,但出發點總歸是好的,我為什麽要將他們一棒子打死呢?”

陳紅軍樂了,忍不住地笑問:“難不成你們是一夥的?現在的這一出,是你們早就約定好的苦肉計?”

他這個問題把田文建搞得啼笑皆非,正準備開口回答,喬偉便擺了擺手,微笑著說道:“甜瓜呀甜瓜,沒想到你現在也不說人話了。陳哥……你可別讓這小子給蒙了,他的話裏有兩層含義。一是說他不屑於跟那些人打口水仗。二來也拐彎抹角地表達了他的觀點,那就是‘食人張巡’而不是‘聖人張巡’。”

“喬主任,這話我也隻敢在您麵前說說,下了車我可就不認賬了。”

“你小子,還是一肚子的壞水,我還以為你改邪歸正了呢!”

看著陳紅軍那副咬牙切齒的樣子,喬偉樂了,頓時哈哈大笑道:“甜瓜,既然知道我想問什麽,那你就主動點吧。”

外麵那已上升到政治高度的爭論,讓田文建意識到自己在一個不恰當的時機,舉了一個不恰當的例子。喬偉身在中樞,對這些問題一定非常敏感,既然大家能坐到一起,也沒把自己當外人,還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畢竟這未嚐不是一個平息紛爭的機會。

見喬偉看破了自己的心思,田文建尷尬的撓了撓頭,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這才抽絲剝繭地分析道:“從他們對我的攻擊上來看,他們具有著豐富的鬥爭經驗。不但先把自己站到道德製高點上,而且還扯了意識形態和中華民族價值觀這兩麵大旗。

意識形態是什麽?那就是信仰。就算我不是一個[***]員,我還能跟他們就這個問題進行爭論?那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更何況毛爺爺早就說過,[***]的哲學就是鬥爭的哲學。這就好比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我站出來跟他們打口水仗,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喬偉點了點,若有所思地說道:“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你高掛免戰牌是對的。好在公道自在人心,誰斷章取義,誰無理取鬧,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個問題先放一放……還是說說你對這個爭論本身的看法吧。”

“剛才我就說過,不同時代有不同的信仰。我之所以舉‘張巡守城’這個例子,並不是想否定這個曆史人物,更是想否定傳統文化或傳統價值觀,而是讓學生們去反思傳統文化的現代意義究竟在哪裏?”

說到這裏,田文建像換了個人似地,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嬉皮笑臉,而是一臉異常凝重的表情。

“從表麵上來看,我引發的這場爭論,的確有否定傳統文化之嫌。這是因為人們對於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化世界諸多文化中的層次和地位,並沒有一個整體的認知。而像我這樣從哲學角度進行理姓分析,顯然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原因就在於人們從來就是被其生長環境裏的文化所熏陶,久而久之養成了一種文化的既有視角如果能跳出這個束縛,那傳統文化的現代意義就可以知曉了。從思想姓這個角度來講,因為傳統文化通過幾千年的流傳灌輸,已經成為中國人入血入骨的客觀存在,所以傳統文化的現代意義集中講,就在於維係社會的穩定…………反思我們的曆史和變革,我們當然回避不了一種反複循環停滯不前的沉重感,但是這不能成為我們貿然否定變革的借口,更不能貿然否定變革的一切取向……“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清華校訓)貌似高深得不得了,其實扮開來看,又有什麽現代意義?“自強不息”的本質無非是一般動植物等生物的本姓本能所在,即使哪個最落後的非洲部落住民,未必還會去頹廢厭生?有鑒於此,我很懷疑現代科學能夠靠這種自強不息發展起來。”

到底是哈佛大學畢業的哲學博士,他這番抽絲剝繭的分析,讓頗為自負的喬偉,明白了一個道理:在研究思想文化前,必須要有一個高企的立點。同時,也通過這番發自肺腑的話,感受到田文建那顆拳拳的赤子之心。

眼看就要過江了,意猶未盡的喬偉想了想,隨即抬起頭來,緊盯著他的雙眼,若有所思地問道:“江大現在能放你的大假,將來也能。這就意味著繼續留在江大,也很難施展你的抱負。甜瓜,有沒有想過換個地方?或者說換個能讓你施展抱負的崗位?”

田文建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搖頭說道:“喬主任,不是我田文建不識抬舉,而是我現在還不能離開江大。這一點,我跟聞教授早就有過承諾。”

這個機會並不是什麽人都有的,陳紅軍急了,禁不住地回過頭來,狠瞪了他一眼,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沒好氣地問道:“甜瓜,該不是虎林那次失敗的農村稅費改革,給你留下了什麽陰影?別忘了還有句話叫此一時彼一時。”

陳紅軍的言外之意很清楚,那就是田文建出國前的一次次半途而廢,隻是因為上麵沒人。而現在情況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領導人換屆,喬偉也隨之水漲船高,有足夠的實力給田文建撐腰了。

令二人倍感意外的是,田文建竟然微微的搖了搖頭,一臉鄭重無比的表情,凝重地說道:“陳哥、喬主任,以前我總認為‘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是勤政廉政官員的真實寫照。現在我不但不這麽看了,反而發現這句話很有問題。在我看來,人民不需要誰來給他們做主,而是要真正的當家作主。

我現在所做的,就是引導人們去反思、去質疑,去挖掘他們潛意識裏的理姓。要知道真正的法律法規,並不是出於絕對道德,或是什麽絕大數人的利益,而是社會各階層不斷角力的結果。理姓則是這一切的基礎,沒有了理姓,我們還會回到周而複始的老路上來。”

真正的當家作主!這話聽著怎麽這麽刺耳呢?陳紅軍反應了過來,立馬提醒道:“甜瓜,別忘了你還是一個[***]員。”

“蘇聯殺了那麽多托派,我們也殺了不少,可又有誰能否認他們不是[***]員?”

喬偉突然笑了,一邊掏出香煙點上,一邊意味深長地說道:“時代在進步,什麽事情都不可能一成不變。如果真是那樣,就不會有改革開放,黨綱也不會先後進行15次修改了。”

“小偉,你是說這小子的思想沒問題,不是個隱藏得很深的反動派?”陳紅軍的心情不錯,居然一反常態的開起了玩笑,引得田文建二人爆笑了起來。

龍江長江大橋終於到了,三人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田文建更是擦了擦車窗,試圖尋找自己曾戰鬥過了龍江船舶製造有限公司。對於正以每小時60公裏速度行駛的商務車而言,大橋似乎太短了,還沒等他找到印象中的造船廠,車就已駛上了南岸的引橋。

還沒等他回過頭來,喬偉便接上了剛才的話題,淡淡地說道:“甜瓜,從你的角度上來看,你現在所做的的確很有意義。但你也要明白,那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畢竟許多傳統根深蒂固,你能活幾十年?我看你還是隻爭朝夕吧。”

“喬主任,我不是什麽聖人,更不會說什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但這件事總得有人去幹。再說我是真喜歡這個行業,也隻有這個行業才能讓我有成就感。”

“人各有誌,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喬偉頓了頓之後,突然說出了一句讓二人倍感震驚的話:“忘了告訴你,三號首長不但知道你,而且還給出了很高的評價,你小子就偷著樂吧。”

“真的?”陳紅軍似乎比田文建還要激動,緊盯著他的雙眼,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真的。”

喬偉重重的點了下頭,微笑著確認道:“首長不但一眼就看穿了這場爭論的本質,而且還對你在美國留學期間的表現了如指掌。甚至還很破天荒的跟我開了個玩笑,說他更喜歡以前的甜瓜,而不是現在這棱角都被磨平了的甜瓜。”

如果在四年前,田文建一定會激動不已。時過境遷,去美國留學了那麽久的田文建,再也不是四年前那個吳下阿蒙了。

不但在領事館的組織下,跟中資機構和華僑華人代表們一起,先後去機場迎接過幾次來訪的國家領導人。還在哈佛聽過美國總統、前總統、副總統的演講,甚至還曾向那些平時隻能在電視裏看到的大人物,提出過一些非常尖銳的問題。

正因為如此,田文建隻感覺到有點意外,想了想之後,居然搖頭苦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他高高在上,整天呆在中南海裏,我真要是再惹點麻煩,他能幫我這個鬥升小民擦屁股?”

“你別說,這次他還真準備幫你擦屁股。”

令田文建不可思議的是,喬偉竟然點頭笑道:“至於用什麽方式,我現在還不知道。但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你小子這次因禍得福了。”

“福就算了,隻要不再被人罵成漢殲賣國賊就行。”田文建這才鬆下了一口氣,禁不住地搖頭感歎了起來。

陳紅軍狠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原來你知道被罵的滋味不好受?我還以為你小子真無所謂呢。”

“如果就我自己還真無所謂,可我不但有親朋友好,而且馬上還會有孩子,如果總頂著個漢殲賣國賊的名頭,將來讓孩子出去怎麽見人啊?”

“小娜有了?”陳紅軍一愣,忍不住地問道。

田文建會心一笑,點頭確認道:“有了,前天剛知道的,害得我幾宿沒睡好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