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江賓館位於市委後麵,是一座兩星級酒店。平時四大班子領導宴請客人,除了經常安排在五星級的龍江大酒店外,一些不太重要的宴請基本都安排在龍江賓館。

任然自就任市委副書記後,一直住在這裏一套普通的標準間內。晚上,如果沒有應酬,他就吃市委食堂,偶爾自己也在房間用電飯鍋下點麵條或方便麵對付一下。

夫人陳靜和女兒任潔留在省城,沒有跟他一起過來,他的生活基本上由吳秘書打點。剛從衛生間衝完熱水澡出來,秘書吳向南便掏出筆記本,微笑著匯報道:“老板,黎主任親自去機場接田書記了。他請您稍等一下,接到人就直接過來。”

小吳結婚三年多,但還沒有孩子,時間好安排,每天晚上不到十點絕不會回去,今天還特意從外麵叫了兩個菜,怕任然還像以前那樣吃方便麵。

“這個老黎,不是說話一塊兒去的嗎?”

任然苦笑著搖了搖頭,走過去打開矮櫃上的電視,然後再次坐到桌邊,開始吃起了晚餐,而目光則一直留在電視屏幕上。

整天在外麵奔波,經常是早上從這個房間走出去,一直要到很晚才能回得來,難得有時間看電視,隻有吃飯這陣子,才有可能坐下來看點新聞什麽的。

電視裏正在播放幾條會議方麵的消息,內容任然已在昨天的電腦和晚報上瀏覽過了。便收回目光,放下筷子,客氣地問小吳吃過沒有?

小吳恰從衛生間出來,手上端著一隻塑料盆,盆裏是任然剛換下來的衣物,正準備到陽台上去開自動洗衣機。聽任然問自己,小吳停住步子,笑道:“我在食堂吃過了。”

“小劉出差還沒回來?”

小劉是吳秘書的妻子,見書記關心起自己的家庭,小吳連忙說道:“還沒呢,估計這個月底回來。”

其實任然嘴上跟小吳說著話,眼睛的餘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電視屏幕。小吳笑了笑,正要轉身,忽然想起一件事,繼續說道:“老板,曹書記秘書鄭波剛才來了一個電話。”

電視裏一條關於WTO的新聞,把任然的目光完全吸引了過去,也就對小吳的話沒怎麽在意,隻隨口問了一句:“他有什麽事麽?”

“他沒說什麽,隻說你回來後給他去個電話。”

曹偉新找自己能有什麽事?任然猛地反應了過來,心不在焉的看著電視沉思了片刻,隨即抓起茶幾上的手機,飛快地撥通了曹偉新的號碼。

事情不大不小,但還真與他有關。

曹偉新正在龍江大酒店宴請一位由江城市常務副市長帶隊的長江大橋立項申報團,由於大橋規劃在開發區境內,想請他這個兼任開發區工委書記的市委副書記參加。

從工作的角度上來看,的確有去作陪的必要。更何況那位常務副市長是經貿委下來的掛職幹部,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保不準將來還會有求與人。

可就這麽去又不太合適,一是人家現在已經快吃完了,姍姍來遲會給人以不好的印象;二來他與曹偉新不睦是眾所周知的秘密,參加隻有曹偉新一個市領導的宴會,必然會給人以無限遐想。

任然沉思了片刻後,還是托詞晚上有安排,推掉了這個計劃外的應酬。看了一會電視,門鈴響了起來,打開房門,隻見黎誌強和沈楊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將風塵仆仆的田大書記接了過來。

田文建連招呼都不打,便在床邊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一邊觀察著周圍的環境,一邊似笑非笑地說道:“市領導就是市領導,譜兒真不小,整個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啊。”

任然樂了,一屁股坐到他身邊,給他倒上一杯水,笑侃道:“兄弟歸兄弟,但公私還得分明。作為開發區工委副書記,你總不能連請銷假製度都不遵守吧?”

黎誌強示意吳秘書出去後,一邊掩上房門,一邊忍不住地附和道:“是啊,你不來報個到,那別人還不認為你小子叛黨叛國了?”

田文建撲哧一笑,說道:“就算判那也得撈足了再判,就我這樣判過去,除了去唐人街給人刷盤子,還能幹什麽?對了……我千裏迢迢的載譽歸來,你們怎麽連頓接風宴都沒擺啊?”

“飛機上又不是不管飯,再擺不是浪費嗎?”

“小氣!”

這個口水仗打下去可沒完,任然立即岔開了話題,急切地問道:“小田,你在電話裏說曰本油輪的副社長過來考察那事,到底有沒有準兒?”

田文建這才意識到他們為什麽火急火燎的把自己從機場接來了,看著他們那副急不可耐地樣子,不得不苦笑著說道:“各位,人家過來隻是考察船廠,你們就別打那些亂七八糟的歪主意了。他們就是一家航運企業,打了也沒用。”

“NYK的業務可不僅僅是航運,如他們能在開發區投資一兩個項目,那對開發區的發展將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畢竟人家是世界500強嘛。”

別看開發區搞得紅紅火火,但卻沒一家重量級的跨國企業。眼看就要申報國家級經濟技術開發區了,如果再不拉兩家像樣點的企業在此落戶,那將無法與兄弟城市競爭。

田文建權衡了一番,環視著三人,淡淡地說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搞得太露骨人家反而會反感。”

“你放心,我們不會幹那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事兒。”

具有著豐富招商引資經驗的任然,連忙表態道:“我就想請他吃頓飯,順便帶他參觀下咱開發區。一回生二回熟,先交個朋友混個熟臉再說。”

“好吧,等他來了我安排一下。”

田文建站了起來,一邊打開行李箱,一邊凝重地問道:“三位,我的事辦得怎麽樣了?船一個星期後就起航,到時候要是入不了關,那這個笑話可就鬧大了。”

“海關和商檢那頭都聯係過了,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另外,拆船手續樂老書記也跑下來了,前幾天省環保部門來船廠核查,就是老黎接待的。”

任然瞄了一眼他那塞得滿滿的行李箱,繼續說道:“信用社那邊我也打過招呼,老王保證不會追在你屁股後麵要錢。還說如果這筆業務順利完成,那信用社會給你一輛新出的帕薩特作為獎勵。”

不等田文建開口,黎誌強便嗬嗬笑道:“小田,你現在可是信用社的大紅人。前幾天省電視台還做過一期專訪,重點報道信用社剛推出的這個新業務,以及你這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想到一百多萬的貸款利息,田文建便沒好氣地說道:“得了吧!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以為他們真有那麽大方?”

“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

任然給了他個白眼,搖頭苦笑道:“嫌信用社黑,那你換家銀行試試,看他們敢不敢授5000萬的信用額度給你?看他們會不會提供押匯服務?”

不得不承認,任然的話還是有一番道理的。那幾家大銀行根本就沒把造船廠放在眼裏,能不追在他屁股後麵要債就不錯了,指望他們提供如此高額的貸款,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田文建暗歎了一口氣,從行李箱裏取出兩條萬寶路,一把塞到黎誌強懷裏,咧著大嘴嗬嗬笑道:“這是安子托我帶給你的,不值幾個錢,背著還挺重,現在算交差了。”

千裏送鵝毛,禮輕義重!更何況安曉彬還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黎誌強看著手中的香煙,愣了好一會都沒緩過神來。

任然似乎看出了點什麽,立即笑問道:“兄弟,我的那一份呢?你總不會什麽都沒給我帶吧?”

“任大書記,你還真猜對了!”

田文建重重的點了下頭,一臉無奈地表情,苦笑著說道:“這趟出國淨忙著求爺爺拜奶奶,什麽景點都沒去,什麽東西都沒買,事情辦完就火急火燎的往回趕,一分鍾都不敢在國外多呆。”

“我看是沒錢吧?”沉默了半天的沈楊,忍不住地打趣道。

“也有這個原因,但主要還是因為沒時間。”

“家裏的事其實也沒那麽急。”

田文建剛剛說完,黎誌強便拆開包裝,一人散了幾盒,並接過話茬,微笑著說道:“海關、商檢、信用社和外貿公司這一塊我們負責。船廠那邊集團公司也沒有袖手旁觀,接到你打回來的電話後,他們不但給你組建班子,給你招聘員工,還未雨綢繆的幫你聯係銷路。”

“哦,這倒是個好消息。”

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正準備說點什麽,沈楊便接著說道:“田書記,其實銷路你根本不用發愁。招商局根據任書記的指示,聯係了好幾家沿海鋼鐵企業,他們對廢船鋼板十分感興趣。隻要你能保證每月提供一萬噸廢鋼,那他們就會在開發區建廠,跟船廠配套起來,上軋鋼和電爐煉鋼項目。

拆船這一塊啊,我看還是前途的。優質廢鋼通過回爐再生,可以開發出高質量的鋼材,可以依托船廠形成一個生產各種小扁鋼、方鋼、圓鋼及五金工藝製品的產業鏈。”

“現在的問題就是廢船太少了!小田,如果采購上沒問題的話,我可以從區財政上擠出兩千萬資金,重點扶持下船廠,爭取把這一條產業鏈搞起來,在製藥和電氣之外,再給開發區增加一個經濟增長點。”

開發區三巨頭如此看好拆船業,把田文建搞得啼笑皆非,不得不苦笑著說道:“我說三位,現在看拆船的確是個投資小、見效快、利潤高的產業,但這個行業有著很大的不確定姓。受國際金融危機的影響,航運業正陷入蕭條。所以許多船東為了降低成本,才將一些老齡船報廢。

任何事物的發展規律,都是螺旋形上升、波浪式前進,眼前的金融危機隻是暫時的,經濟形勢總有好轉的那一天。到時候船東就會紛紛將老齡船隻修修補補投入航線,即使報廢了的船隻,也可能重新拆搭零配件繼續使用,會使拆船業形成了一個賣方市場。

如果我們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再碰上那個情況,那船廠將陷入無船可拆的可怕境地。到時候受影響的可不僅僅是造船廠本身,而是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造船業和拆船業曆來是一對“冤家”,去年上半年在造船訂單數量上激增時,曾經也是拆船大國的國內拆船業卻落到了穀底,正如田文建剛才所說的“無船可拆”,所有的拆船廠都慘淡經營,一些拆船廠被迫改行甚至倒閉。

任然並不是一個光顧眼前利益,隻知道撈政績的人,見田文建分析的如此透徹,便若有所思地問道:“那你對船廠的未來是怎麽規劃的?”

田文建沉思了片刻,淡淡地說道:“一顆紅心兩種打算,現階段先拆船,等各方麵條件都成熟了,再把船舶維修這一塊上起來。通過拆船和修船積累一些經驗,等有了足夠的資金,再殺個回馬槍繼續造船。”

任然想了想之後,深以為然地說道:“積累資金和技術的同時,也在建立與各大航運公司的關係。船小好調頭,這倒是個規避風險的好主意。”

“那軋鋼和煉鋼項目上不上了?”沈楊一愣,忍不住地問了句。

“上啊,不過要控製規模。”

黎誌強插了進來,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急切地說道:“藍天技校一下子招那麽多人,如果拆完剛拍下來的那艘船之後就無船可拆,那這個影響可就大了。”

“經濟形勢好轉是肯定的,但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短時間內廢船市場還是買方市場,應該不會出現那個情況。”

田文建深吸了一口煙,吐著淡藍色的煙霧,繼續說道:“信用社給我授了五千萬的信用額度,我隻用了兩千多萬,並不是因為采購不到廢船,而是考慮到拆船我們才剛剛起步,如果一下子采購兩三艘回來,三個月之內卻拆解不完,或半年之內銷售不完,那就得不償失了。畢竟信用社的貸款是需要付利息的,我必須要考慮到財務成本。”

五千萬貸款的半年利息少說也得四百多萬,如果資金使用率不高,那船廠可就要給信用社白打工了。想到這些,任然重重的點了下頭,隨即問道:“那你有沒有一艘拆完,下一艘就能接上的絕對把握?”

田文建輕歎了一口氣,在煙灰缸邊磕了磕煙灰,淡淡地說道:“這倒沒有,不過大環境對我們有利,隻要走出去總會有辦法的。”

看著他那副千鈞重擔在肩,如履薄冰的樣子,黎誌強忍不住地笑侃道:“小田,你真變了,跟在部隊時簡直判若兩人。”

想到HIV感染時那風聲鶴唳的氣氛,任然長歎了一口氣,一臉苦笑著說道:“謹小慎微點好,我可不想再過以前那種提心吊膽的曰子了。”

“我倒想折騰點事呢,可折騰管用嗎?”

田文建笑了笑,隨即回過頭來,緊盯著任然的雙眼,似笑非笑地問道:“任大書記,跟曹市長共事的感覺怎麽樣?”

“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還能怎麽樣?對了,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他剛才還給我打電話,請我跟他一起去陪江城來的陳副市長。”

“陳擁軍?”

“就是他,你認識?”

“我姐夫,能不認識嗎?”田文建樂了,一臉得意洋洋的表情。

這個消息讓眾人大吃了一驚,沈楊更是欣喜若狂地說道:“這麽說梅副市長在江城,不會孤掌難鳴了?”

田文建攤了攤雙手,苦笑著說道:“他跟任大書記不一樣,人家是中央部委下來的掛職幹部,是早晚都會走的人,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幫不上梅大姐什麽忙。”

任然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把緊抓著他胳膊,假作生氣地問道:“你小子,一放一顆衛星,跟我說清楚,到底還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

“你們不知道事兒多著呢,可我不能說。”

田文建給了他個白眼,隨即回過頭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倍感無奈地說道:“別忘了我以前是幹什麽的?認識幾個人很正常,但身居高位的卻一個都沒有,真要是有通天的背景,我還能呆在龍江受這份閑氣?”

“省委趙書記呢?”任然可不相信他這一套,邊趁熱打鐵的問了句。

“出了HIV感染那檔子破事,你認為他還能對我另眼相待?”

田文建可不願意說得太深,便岔開了話題,半真半假地笑道:“跟你們三位能坐到一塊,純屬機緣巧合。咱們的緣分走到這一步也差不多了,等我掙夠兩千萬就跟你們分道揚鑣。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任然和黎誌強可不認為他是在開玩笑,畢竟他無心仕途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之所以還留在龍江,隻是不想讓315廠領導難堪。再想到他已經上了龍江乃至J省官場的黑名單,任然便若有所思地說道:“走了也好,反正留在這裏也沒多大前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