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園很快就若無其事了,桃核的死像是風吹過一樣,了無痕跡。
桃核的屍體被掛在烏衣巷頭不過兩天時間,便被人放了下來,好事的人上前一問,那人竟自稱是謝氏仆人,說是謝郎看著礙眼,整日裏進出有個死屍掛在那裏,惡寒的很,眾人問屍體如何處理,那人道:“還能怎的處理?當然是扔到亂葬崗裏,難不成我還要給她買個棺材厚葬?”那人冷冷的看著眾人,眾人隻得縮了一縮道小郎所言甚是,這等不將烏衣巷放在眼中的人,死不足惜,仍在亂葬崗算是便宜她了!
西郊丘藏山,一身黑衣的柳瑤負手而立,麵無表情的看著山下忙忙碌碌的人們,從她這個角度看上去,能俯瞰半個建康城的景象。一身雪白衣裙的桃心站在她的身側,卻不似她這般淡然而立,而是神色焦急左顧右盼。
山頂風大,加之穿的並不多,桃心這會兒渾身都要凍的僵了,回頭看了柳瑤幾眼,卻見她從上山開始什麽姿勢站著,此刻竟是一動未動猶如老僧入定。
幾次想開口問問為何要站在這裏吹風,可見柳瑤似乎是心事極重的樣子,猶豫半天也不敢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隻感覺渾身上下都已經被凍的失去知覺,身後才傳來一陣匆匆而行的腳步聲,且越來越近。
桃心連忙借著回頭的空隙活動下身子,除卻有些僵硬,尚且能活動。隻見四個男人抬著一個破席子正費盡的往山上爬,相比於桃心凍的透心冷,他們卻是揮汗如雨。
見到柳瑤主仆顯然鬆了口氣,為首之人走上前來躬身道:“郎君讓小的將此人送來這裏,稍後將會奉上棺槨,請女郎稍等片刻。”
“嗯!”柳瑤答應一聲便不說話了,眼神便落在那破敗的席子上,隱隱的,從裏麵露出一撮烏黑如草般的長發來。
桃心感覺自己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僵硬的身體一點一點的向前移動,顫抖著雙手從衣袖中拿出一些銀錢遞給四個壯士,輕聲道:“勞煩了!”
“姑娘客氣了!”那四人回了一禮,轉身向前退了數步,確定聽不到這邊的一點聲音之後,目不斜視的看向前方。
桃心渾身顫抖著,猶猶豫豫不敢上前,柳瑤走到席子旁,伸手撥弄開,露出裏麵的人來。
桃核是被王平之用箭矢殺死的,柳瑤沒看到他什麽時候放的箭,那一箭正中胸口,桃核連最後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就咽了氣。她的手還握著那把匕首,王平之沒有將其拿下,是因為想要告訴世人,這件事跟柳瑤毫無關係,相反婢女桃核對柳瑤多有怨恨,反而想下手殺她,非但沒有影響她的名聲,反而讓那些人更同情柳瑤,隻怪她太過仁義。
席子裏麵的人兒已經辨不出最初模樣,臉上頭發上身上全都是被建康百姓鞭屍後留下的血色印記,衣服大片大片的被抽打成碎片,隻剩下一些破布堪堪遮體,那些傷口因為死亡後才鞭打上,血液都凝固在邊緣,破碎的血肉翻飛**在外,觸目驚心。烏黑如草的長發上全是白菜葉子或是雞蛋**,凝結成冰珠。
桃核的雙眼緊緊的閉著,唇瓣毫無血色,臉上全是猙獰鞭痕,渾身上下被打的沒有一點完好皮膚。隻一眼,桃心就哭的幾欲昏死過去。
柳瑤強自鎮定的將桃核臉上的頭發撥弄到一邊,然後拿出自己的帕子擦幹那些贓物,可天太冷了,那些東西早已凍結成冰碴,幹幹的帕子根本擦不到,反而將那帕子染成黑色,她雙手顫抖,雙眼通紅,顯然是在極力壓製。
桃心跪在姐姐身旁,呆呆的看著柳瑤明明擦不幹淨,可卻固執的一遍一遍擦抹,眼淚不住的落在地上,融入泥土。
“阿瑤……”謝家齊帶著仆人快步走近,一見柳瑤坐在冰涼的地上,固執的給桃核潔麵,登時氣的不輕。“柳氏阿瑤,你給我起來。”
柳瑤似是沒有聽見一樣,仍是一遍一遍的擦著,倒是桃心聞言嚇了一跳,轉頭見是謝家齊,一切自然明了,她站起身擦了擦眼淚,給謝家齊行了禮,瞅了一眼柳瑤跟姐姐的屍體,哭著跑走了。
“柳瑤你給我起來!”謝家齊走到柳瑤身邊,一把抓起她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拖了起來,柳瑤抬起頭,哆嗦著唇,咬牙說道:“既然不能幫她報仇,那我幫她淨麵還不成嗎?”
“誰說不能報仇?別忘了她是怎麽死的,你難道甘心?你難道隻傷心傷心就行了?桃核在泉下有知,如何能安心?阿瑤,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有雄心壯誌,你想要那些曾經傷害過你的人都付出代價,想桃核因為什麽而死?她不過是想保住你而已。”謝家齊的眉頭狠狠皺起,恨鐵不成鋼的說道。
“我能怎麽辦?勢力淺薄,根本不能撼動他的一絲地位不說,連袁家王桐我現在也動不了碰不到,最重要的是,連那座廟宇我都沒能保下……他早就發現了,所以才賣我房子。”柳瑤頹然的坐在地上,雖是沒有落淚,可眼中哀傷之色更濃。
這樣的柳瑤是謝家齊從未見過的,那樣的無力,那樣的無奈,桃核死了之後,她連對命運抗爭的最後一絲勇氣也失去了。她成了一個辨不清方向的螞蟻,隻到處茫然四顧的爬行著,直到筋疲力竭而死。
“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謝家齊微微俯身,居高臨下的看向她的眼,語調輕輕,卻如千斤重。
柳瑤身體猛的一顫,貝齒咬著下唇,泫然欲泣的看著他,那神情看得謝家齊心中一顫,柔弱媚俗,一身黑色衣裙雖然讓人壓抑,可卻將那白皙肌膚襯托的透明非常,那雙眼如子夜般漆黑明亮,櫻唇點點,似在邀請。難怪見她從來都是一身玉衣,沒想到穿著起別的顏色衣衫,竟將那脫俗容顏顯得俗媚非常。
她心中必然是知曉的,所以視於人前,從來都是那般穿著,今日這般鄭重,想來這個婢女在她心中位置很重要啊!他忽然就想起柳瑤說的一句話來,對我好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對我不好的,必令其生不如死。對一個婢女尚且如此,若是對救命之人,她會還以怎樣的報答呢?他很好奇。
“這些話我本不應當再說第二次,可見你並未放在心中,如今我便再說一次,你且記住,狠狠的印在心底最深處。”他說的,便是那日錦囊中寫的話。
“這世界,別人沒有天生就義務幫你,能幫自己的隻有你。永遠不要幻想利用別人來達成自己的目的,你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王平之想要利用你,便要付出利用你的代價被反利用。人生來注定是棋子,不是他執棋便是另一人,即便是我們,也隻是生活在一個龐大的棋局當中。”
“阿瑤,他不是覬覦你的本事嗎?那便顯露出一分,讓他心安,另一方麵,你要懂得利用你手上的資源。”他伸手將她從地上溫柔拉起,貼近她的耳畔,溫熱的吐息拂過她的耳朵,癢癢的,卻讓她的心莫名一安。
“可真實情況,你是知曉的。”對他,她半分沒有隱瞞。
謝家齊聞言微微皺起眉頭,心中有些不確定柳瑤說的是否是實情,但是她對他吐露重生一事是真,若真如她所言,那麽對重生前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也知道的並不多,若真這般,可如何是好?
氣氛一下就沉默下來,眾人早前都退的遠遠的,此前隻有她跟謝家齊還有躺在冰涼地麵上的桃核。
柳瑤轉過身,見不遠處謝家齊的婢女正恭敬的垂著頭,等待吩咐,於是出聲打斷他的思緒道:“先派人將桃核收拾幹淨入殮吧!”
謝家齊深深的看了一眼她,擺手讓婢女們過來,婢女們七手八腳很快將桃核身上清洗幹淨,並換上一身淡紫色華服,謝家齊想的周到,連入殮時的陪葬品都準備好,就葬在了丘藏山的山頂。
一切收拾妥當之後,那些人又沉穩有素的退了下去,隻留桃心柳瑤二人在場,謝家齊道:“我去車上等你。”
“姐姐……”等謝家齊一走,桃心就跪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柳瑤站在旁邊許久才走上前拉住桃心的手,輕聲道:“桃核你放心,我定當照顧好你的家人,你且看著,總有一日我會為你報仇雪恨。”
聽見柳瑤這般說,桃心抬起頭,吸了吸鼻子說:“姐姐放心,答應你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好好跟在女郎身邊。”
到了山下,隻留謝家齊一輛馬車在等著,其他的人早已不知何時退了去。扶著柳瑤的手上了馬車,桃心跟隨車夫坐在外麵,馬車內隻留他二人談話。
上了馬車,謝家齊隨手遞過來手爐塞進她手中暖身,又倒了杯熱茶遞給她,等了一會兒見她臉色好了許多才開口道:“你難道對前世一些大事一點都不知曉?”這個他卻是不信的,畢竟若是天下人都知曉了,即便是消息再過閉塞的地方,也會有所知的。
柳瑤斂眉想了想道:“有!而且我記得很清楚。”她抬起頭,目光炯炯的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