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五度言情

懸城示眾

翌日,正是春光明媚,碧空萬裏,我一如往常早起清掃,甫一打開店門,映入眼簾的,卻是腳步匆忙的行人,正成群結隊地向城北蜂擁而去。

我心下狐疑不定,隨眾前去,恍惚間來到北城門處,城樓下已是人山人海,交頭接耳之聲不絕於耳,眾人對著城樓上指手畫腳,莫衷一是。

我木立人群,順著萬眾視線抬眸望去,卻愕然一怔——

青石堆砌的城樓之上,影影綽綽有一道纖瘦的人影,渾身遍體鱗傷,發絲淩亂,衣衫襤褸,雙手被綁吊在城牆上,整個人在晨風中輕輕晃蕩。

遊心寓目之下,那俊秀溫雅的麵孔,卻有如五雷轟頂,驚得我僵立當場!

那是一個風姿纖弱的少年,一身簡陋布衣,灰頭土麵,遍身傷痕,顯是受過嚴刑拷打,而那發絲掩映下的容顏,卻是出奇地純美動人。

那嫩白的左腕之上,隱約可見金銀雙鈴,與我右腕上的鈴鐺同符合契!

昔日少年天使般的麵孔,瞬間無比清晰地在腦海中勾勒出來。

那是——雲隱!

這一眼,穿越了時空輪回,在命運的洪流中定格!

一股悲鬱憤怒的熊熊烈焰,瞬息從丹田內升起,隨著沸騰的熱血燒遍全身!

為什麽?!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

是誰這麽殘忍,竟忍心對一個纖弱的少年下毒手?!

城牆上立了滿滿一排武士,其中有聲音千丈落下,勝似驚雷灌耳——

“此人擅闖月穀,圖謀不軌,巫祝下令懸城示眾,明日祭神!”

登時城下一片沸反盈天,憤懣辱罵聲不絕於耳,卻無一人有憐憫之心。

少年昏迷不醒,氣若遊絲,雙手被粗魯地綁在頭頂,懸在城頭,單薄的身子隨風而晃,猶若風中搖曳的殘燭,麵容白得幾乎透明,染上了血跡斑駁。

我悲怒不可自拔,咬得下唇血絲嫣然,雙拳緊攥,麵上卻波瀾不驚。

我一定要冷靜,我不能衝動,不能去救他,否則一切計劃都會落空。

樓船弄影舞姿漸亂,浮生變幻,滄桑不變你容顏。

七靈蝶停歇在我肩上,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彩翼,恍若亦為少年擔憂。

光天化日之下,我又覺那道默默傾注的目光,甫一轉眸,果見黑衣人正隔眾相望,霎時心下一緊,忙不迭斂眸收神,若無其事地回身而去。

月如玉盤,清輝普照,江麵上一道長長的白光,搖曳波蕩。

古城的上空,七彩法陣閃耀依舊,不動聲色地注視腳下萬眾。

我一身緊身夜行衣,恰似黑夜魅影,在大街小巷中一閃即逝,不多時便掠至北城門處,悄然隱匿在道旁小巷陰影中,警惕四顧,蓄勢待發。

四下一片靜謐,全無人影,惟有江水瀲灩,扶柳搖蓮,靜止如畫。

“唰唰唰”三枚銀針破空而至,迅若閃電,不偏不倚地打中城樓繩索。

繩索咯哧一聲,從中而斷,空中懸影失卻支撐,倏地自城頭遙遙墜落!

我一展淩波飛燕,如離弦之箭倏然朝天疾射而去,心中已是亟不可待。

此時此刻,隻見夜色中寒光一閃,說時遲,那時快,一柄五齒輪憑空而至,自耳邊呼嘯疾過,毫不留情地襲向正下墜的少年!

我頓時大駭,當空一擲手中魂鈴,一道斑斕的七彩虹光源源不斷瀉出,瞬時形成一道光壁,立於少年麵前,堪堪擋下那五齒輪,免去生命之虞。

左臂一展,穩穩接住少年,我收回魂鈴,忽聞身後風聲乍起,當下調氣丹田,猛地向右一躍,右手抓住偷襲之物,震蕩顛伏,飄然落於城樓下。

順著手中藤蔓抬眸望去,隻見如水月光下,一抹纖影水袖輕擺,宛如在水麵滑行般,在亂舞的藤蔓中迅如鬼魅般穿行而來,瞬息千丈。

來人翠眉淡掃,雲鬢高聳,青絲似綢緞般筆直披下,眉間一點妖豔菱花,一身緋衣似血,猶如鳳凰下降人間,襯著鬢間紅玉簪,直似瀟湘神妃!

我驚住,紅裳?!她怎麽也會在這裏!

麵對這位宿敵與故人,除了滿心迷惘,我卻是殊無喜怒,幸得此刻夜行衣著身,又以麵罩帽子遮掩,惟雙目可見,她無從認出我真身。

她在藤蔓簇擁下盈盈步來,紅袖鼓舞,纖手低垂,冷笑森然,“不管你是誰,既然敢違抗巫祝的意思,就別想活著離開!”

我心下更添一樁疑惑,全然不知她為何會來到鳳凰城,而冷傲如她,很難相信竟會為巫祝做事,究竟是心甘情願,還是另有隱衷?

藤蔓在江上盤結糾纏,紅裳穩立其上,十指寒氣繚繞逸舞,萬千藤蔓隨之繞轉起伏,登時化作若天河垂瀑,帶著滔滔沱江之水,朝我劈頭蓋臉而來!

我不及多想,牢牢攬住少年,身形輕靈如風,在藤蔓水流中穿梭騰躍。

憑空一聲轟響,藤蔓漩渦迸炸開來,眼見藤蔓飛箭般嗖嗖射來,身在半空躲避不得,索性將真氣積聚右掌,一道藍光從掌沿蓬然暴吐,流電般勁射而出,將那洶湧藤蔓從中斬斷,挾帶風雷之勢呼嘯,猛地擊撞向紅裳。

紅裳疾速退躍,在空中飄搖輕蕩,若風中鳶箏、海裏遊魚,身前數道藤蔓迅疾交織回轉,化作一道密網屏障,堪堪擋住了凶猛攻勢。

即刻又有數十條藤蔓電竄而來,盤旋直上,我身形下落,內力如滔滔江海周身流轉不息,化作道道掌風,四下拍擊,斷枝殘葉盡數反彈飛散。

我為護少年,行動大受牽製,隻剩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體內浩然的真氣加上殘餘龐雜的靈力長久不得疏導,又開始在經脈間胡亂遊走,被我這般猛然調氣,登時岔亂,匯成自行亂轉的氣流,互相衝撞。

我心下暗歎不妙,身形急速下落,靈機一動,內力灌頂,猛地朝下一衝,反手抄起藤蔓,右臂揮舞,將其緊緊纏住,往後一拉,頓挫它回縮之勢。

紅裳冰指一領,勢如奔雷的藤蔓頓時聲收勢歇,力若千鈞,有若退潮的海水,向紅裳所在之處迅猛收縮,在江上蕩開層層波濤。

我纏緊藤蔓,借其回縮之勢,雙腳一送,頓時被高高拋起,越過紅裳頭頂,落於百丈之外,隨即在江上踏波疾行,縱跳橫躍,沒入暗巷之中。

騎虎少女

我攜雲隱回到後院房間,忙不迭取出藥箱,褪下那身血跡斑斕的衣裳,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支離破碎的軀體,令我不自覺地倒抽一口冷氣!

微弱的燭光下,他遍身血痕交織,體無完膚,駭目振心,幸得除了胸前一掌外,並無嚴重內傷,否則以他羸弱的體質,恐怕早已隨佛歸西。

七靈蝶悄然落在他鼻尖,柔和的彩光傾瀉而下,籠罩住少年纖弱的身軀,靈力源源不斷注入他體內,傷口以不可思議之速漸漸愈合。

我一絲不苟地為他療傷上藥,終見他臉色好轉,呼吸漸穩,方才安心落意。

夜空浩如煙海,深不可測,殘月在雲絮中若隱若現,清涼的銀華映染出床上少年俊秀無雙的麵容,麵上未消的血痕,更添幾分纖楚,惹人生憐。

凝眸如雪少年,我心下無限歎惋,徑自換下夜行衣,燃起一爐醒神定心的東海露沉香,卻陡見一道身影掠過窗外,轉瞬消弭在茫茫夜色之中。

我心中疑竇叢生,不及多想,翻窗而出,不動聲色地尾隨疾去,七靈蝶則陪伴於雲隱身邊,替我守護。

但見那道人影在暗巷中遊走飛奔,遠遠瞧來身姿高大,身手敏捷,掠入月光之下,頓時清晰的眉目躍然於眼底,竟是生性豪爽的掌櫃夫人!

不料夫人竟會武功,而她今夜暗自出行,究竟欲往何處?

我越發迷霧灌腦,緊追不舍,隨之來到聖湖外的密林中,本以為此時此刻應該空無一人,卻不料林中有火光幽閃,映著隱隱綽綽上百人影。

我伏於湖畔蘆葦蕩中,此時夜過大半,冷月銀華在湖上灑落繁星點點。

但見那些人皆著苗裝,觀其舉止談吐,可料均是深藏不露之人,夫人不動聲色地掠入人群,與其共立火光中,似是共同等待著什麽人。

在苗疆一月有餘,此刻他們言談落入我耳,卻並不生疏難懂。

令我詫異無比的是,夫人與他們的身份非比尋常,竟來自五毒教!

五毒教自稱五聖教,為苗疆主要宗教,在唐朝時信徒過萬,其總壇處於苗疆五毒嶺,教中人精通蠱毒,江湖中無人敢得罪,否則定會死得慘不忍睹。

而他們千裏迢迢來到鳳凰,則是受其聖女之命,亦是他們未來的教主,至於他們如何能安然無恙地穿過致命的蠱陣,則不得而知了。

那群人靜候片刻,麵上皆虔誠如初,不見一絲浮躁,忽聞少女清脆的聲音猶如銀鈴乍響,帶著幾分調皮天真,自前方遙遙傳下——

“咦?!大家都到了啊!”

眾人怔愣之下,立刻不約而同地以膝點地,齊呼“恭迎聖女”,卻不敢抬頭顧盼,一派誠惶誠恐,生怕觸犯聖女聖威。

我不禁惑然於心,聞聲分明是個活潑可人的少女,為何讓他們如此敬畏?

隻見密林深處悠然步出一物,竟是一隻悍勇巨大的白虎,鬃毛雪白,獠牙相錯,踏草無聲,碧綠的眼珠在葉影中亮如幽火,令人悚然心驚。

而在虎背之上,舒暇坐著一個約莫十六歲的少女,上著束腰青色短衫,外套碧色小披肩,下著深青印花短裙,微卷的淡藍長發恰似海麵波浪,兩鬢綴有幾縷小麻花辮,額發齊眉,發上斜插數根彩羽,赤腳來回擺蕩,惹得腳踝上的銀鈴叮當作響,正顧自啃著一截甘蔗,幽紫雙眸饒有趣味地打量著眾人。

少女左臉眼角下繪有精小的粉色鳳凰紋,更映得麵孔鮮活可愛。

我瞬間愕然,心中頓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有什麽潛藏在記憶深處,卻又無跡可尋,迷茫懵懂間,連露水沾濕衣襟亦渾然不覺。

少女躍下虎背,任由赤腳踏在蘆葦叢中,忙不迭扶起掌櫃夫人,笑得一徑精靈古怪,“大家快起來吧,這麽晚找大家來真不好意思!”

掌櫃夫人依然恭謹垂首,虔誠畢現,“不知聖女有何吩咐?”

少女笑嘻嘻地探囊取物,將一幅畫展現在眾人麵前,頓時人群一片嘩然,不為精細的畫工,隻為那畫上之人,絕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顏。

“呐,就是他,我想請大家幫我找到這個人。”

不看則已,一眼便將我驚得呆若木雞,不料那畫上之人居然是——

舒亦楓!

掌櫃夫人驚豔之下,鎖眉若有所思,“這人是誰?”

少女津津有味地啃著甘蔗,“他嘛,就是現在中原魔教聖天教的教主,也是西域冥陰教的聖主,他的勢力如今可比正派的連雲山莊還要大!”

我瞬時如夢初醒,百般迷惘如蔓草一般滋生。

舒亦楓還是接管了聖天教,讓人更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也來到了鳳凰城,卻不知和這位五毒教聖女有何關係,難道又是他欠下的風流債?

忖罷,我不禁嘲笑自己的想法,且不說舒亦楓風流不複,饒是如此一個靈秀機敏的少女,斷不會輕易順從於人,卻不知她找舒亦楓意欲何為。

無限迷惑之中,我不由得托腮歎息,然而這一歎不打緊,卻讓人瞬間覺察。

掌櫃夫人一雙英眸斜睨而來,喝聲淩厲如刀,“誰?!”

下一刻,一道白影以逐電追風之勢躍出,穿過茫茫蘆葦,瞬間將我撲倒在地,牢牢壓住四肢,抬眸映入白虎尖利的獠牙,我刹那間魂飛天外!

“住手,小白!”

伴隨著少女清靈的聲音,白虎即刻閃回一旁,火光迅疾蔓延而來,我轉眼便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隨之而來的,是人群中此起彼伏的驚歎聲。

眾人圍攏在我麵前,卻都無一例外地怔愣如雕,正待莫措手足間,耳畔傳來掌櫃夫人如疑似惑的聲音,“小蟬?!你怎麽會在這裏?”

竊語四起中,少女步於我麵前,負手彎下腰來,目光凝定在我臉上。

我一時無言以對,雙手無錯地撐在背後,夫人隱去麵上一閃即逝的擔憂,轉而對少女斜手鞠躬道,“這是我店裏的夥計,我叫他在城門等候,他許是擔心我,所以才跟我到這裏,若有冒犯,還望聖女網開一麵!”

夫人向我拚命使眼色,故作疾言厲色,“臭小子,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給我滾回去!”

我心中無限感激,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人群中拋出冷冷一聲,“慢著!”

一個中年漢子越眾而出,擲地有聲,不依不饒,“不能就這麽放他回去,萬一他泄露我教行蹤,誰也擔待不起,一切應聽憑聖女吩咐!”

眾人顧盻我麵前凝滯的少女,瞬時鴉雀無聲,屏息以待。

五毒聖女

聖湖之畔,蘆葦蕩隨風搖擺,飄出縷縷清香,我仰首視瞻少女瑩潤精巧的麵孔,月光細碎的銀華沉澱在她幽紫的雙眸中,輾轉出訴不盡的迷惘。

須臾,少女紫眸一亮,曠若發蒙,“啊!你是少主哥哥!”

“啊咧?!”

瞠目結舌的,不止如墜迷霧的我,還有,麵麵相覷的眾人。

少女頓時喜上眉梢,連忙扶我站起,親昵地挽著我的胳膊,“少主哥哥,沒想到在這裏還能遇見你,你不是在唐門麽,怎麽會來苗疆?”

我拂去衣上蘆葦,唐門二字令我恍然大悟,兩年前來招親的苗族少女輪廓,霎時無比清晰地勾勒出來,情不自禁地喃喃,“銀……翹?!”

“嘻嘻,真開心,少主哥哥還記得我!”

她一徑笑得既靈且純,聲音清中含糯,說不出的悅耳。

那中年漢子大步走上前來,恭謹地鞠躬一禮,躊躇不決,“聖女,這……”

銀翹咬下一塊甘蔗,笑眯眯地含糊道,“哦,這位是我的朋友,自己人,大家不用介意,找人的事就拜托大家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眾人遲疑不散,但礙於聖女神威,不敢做聲,終於三三兩兩,作鳥獸散了。

在掌櫃夫人的質疑目色中,我頗為無奈地聳聳肩,回以莞爾一笑。

夫人輕瞥了我一眼,輕功一展,便在幽林中踏月而去。

銀翹硬拉著我躍上樹梢,並肩而坐,白虎棲息樹下,眼前但見蘆葦蕩漾,飄絮飛舞,聖湖映月,流轉波光粼粼,直若一幅幽雅寂靜的水墨丹青。

“少主哥哥,好久沒看見你了,你怎麽會來鳳凰城的?”

“這個……”我尷尬地摸著後腦勺,眼珠轉向掛空的半弦月,支支吾吾地吞吐道,“我是出來遊山玩水的,苗疆風景不錯,就來看看,嗬嗬……”

兩年前稚嫩的女孩,已出落成如此清秀可人的少女。

銀翹徑自啃著甘蔗,若有所思,“哦,這樣啊……”

“對了,你怎麽會在這裏,還有,為什麽要找畫上的人?”

她咬著拇指,抬眸瞻顧月空,天藍的卷發在身後蕩成美妙的波浪,眼角桃色鳳紋在月色中光鮮燦然,“是爺爺讓我來這裏的,畫上的人曾去五毒嶺找我們,約定在鳳凰城見麵,說是有事要我們幫忙,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事。”

“原來是這樣,你爺爺是五毒教的教主麽?”

她慌忙擺手,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連齊整的額發亦隨之擺蕩,“不是的,爺爺是五毒嶺的祭司,我從小在五毒嶺長大,和爺爺相依為命,第一次出來就是被爺爺叫去唐門招親,路上遇到了好多好玩的事……”

她細數所見所聞,口齒伶俐,講得繪聲繪色,描敘間手腳並用。

我不禁揚唇淡笑,探手輕撫了撫她的頭,自有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你和我的師妹很像,她從小和師父住在深山,而且也是苗人呢!”

“真的嗎?我一定要認識她,少主哥哥是好人,你的師妹也一定是!”

“嗯,她是個純真溫柔的女孩,對世間很多事都不懂,你卻開朗活潑,有點貪玩,還偶爾會惡作劇,這是她從來不會做的事……”

“嘻嘻,是嗎?少主哥哥現在住在哪裏?我以後要經常找你去玩!”

“沱江邊的鳳仙客棧,便是我所在之處。”

二人又在湖邊談笑風生,卻是她滔滔不絕,告知我趣聞瑣事,直到四更時分,她疲不堪忍地打起哈欠,竟靠著我肩頭沉沉睡去,毫無戒備。

凝著月影中酣夢的少女,我無可奈何地搖頭,始覺眼皮沉重,遂將銀翹放於白虎背上,任白虎馱著少女遠去,便顧自折回客棧。

掌櫃夫人對我並無異樣,各自心照不宣,卻均未道破玄機。

昨夜懸城的少年逃走之事,已在市井傳得沸沸揚揚,各大街小巷都有苗族武士搜尋,鬧得滿城風雨,滿座賓客亦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對於鳳凰城的騷亂,我置若罔聞,雖然整夜未睡,但隻消一味醒神藥,便將困頓驅散得所剩無幾,客棧平日的活計仍是得心應手。

便在這清閑無限之時,後院隱約傳來的砰砰聲,霎時驚得我睡意全無!

那是我的房間,不好——雲隱!

我暗歎不妙,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後院,卻見我的房間外有兩人看守,屋內傳出此起彼伏的摔打聲,其力道之重,幾乎震動了整座吊腳樓。

我出手如電,迅疾撂倒阻攔我的兩人,不顧一切地破門而入,卻見那黑衣人正扣住雲隱脖頸,單手將他舉起,怒極脫口驚呼,“住手!”

一直守在雲隱身畔的七靈蝶,惶恐地飛回我身後,似是懼怕著黑衣人。

他似有一分愕然,霍然揚手,複又狠狠地將雲隱拋向牆壁!

我驚慌之下,掠身而起,於半空堪堪截住雲隱,小心翼翼地攬在懷中。

雲隱依然昏迷不醒,麵色蒼白剔透,身體羸弱不堪,那原本遍體鱗傷的軀體,在方才一番摔打之下,又添了多處淤青,直令人心疼不已。

我抬眸流眄黑衣人,怒不可遏,“你這是幹什麽?!”

他唇瓣一抹深沉的弧度,白陶麵具將眼中的不悅深藏不露,甩袖背過身去,古怪的聲音中透著幾分堅硬,“要麽把他送走,要麽他死!”

此話聽來甚感別扭,幾乎男女不辨,卻自有一種不容回還的氣勢。

我瞬時怔然,雖是第一次聽他說話,卻是用腹語道出,越發讓人捉摸不透。

將雲隱安置回榻上,我強壓下滿腹洶湧的波濤,以素日雲淡風輕之態輕道,“他是我的朋友,與你無冤無仇,你憑什麽這麽對他?”

“你沒資格問我,如果不想讓他被抓回去,你看著辦!”

他冷冷道完,長袖一甩,在晨曦中揚長而去。

我望著昏睡中的絕美少年,雙拳握得死緊,如今雲隱被他發現,縱使有千般不甘,萬般無奈,但為了保護雲隱,卻不得不受製於人。

我暗自咬牙,替雲隱穿好衣裳,以鬥篷裹藏,便抱著他翻窗而去。

為方便養傷,我將雲隱帶至一間藥坊,掌櫃是個心慈麵善的中原老伯,在我坦白真相,並多番懇求下,終於同意接納雲隱,代為照料。

纖纖少年

在藥坊將雲隱安置妥當,又細細照料一番後,我終於安心落意。

暖融融的陽光透過竹窗灑落進來,陋室中彌漫著淡淡藥香,除卻桌椅、床榻、木櫃之外,便是滿滿幾排藥架,纖纖少年正於竹窗上昏睡不醒。

我無奈歎息,轉身便要揭簾而去,但聞陋室之中,忽然響起輕若夢喃的語聲,恍若來自彼岸魂牽夢縈的呼喚,又似一個渺遠無際的輪回——

“蟬衣,蟬衣……”

這聲音細弱輕柔,一遍遍重複著,卻似有種莫名的力量,令我停滯不前。

回眸的瞬間,目之所見,卻我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

隻見榻上少年抱緊身子,瑟瑟地蜷成一團,清秀的眉目緊蹙,仿似沉浸在無邊夢魘中,猶可見涔涔冷汗,嘴裏不斷吐出模糊的字眼——

“不要丟下我,我會很聽話很聽話,我什麽都聽你的,求你不要走……”

我心下一緊,卻再也挪不開腳步,疼愛憐惜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這一年多來,他竟還未忘記麽?為何要這麽苦惱自己?

本欲踏出的步子,終在他的徜徉低語中頹然落下,我幽幽一歎,轉而取下架上的棉巾,為他輕輕拭起麵上汗珠來。

他若有所覺,身形一顫,忙不迭將我的右手牢牢捧在懷中,如珠如寶,眉眼亦逐漸舒展開來,紅潤的臉龐,徐徐漾起了心滿意足的淺笑,在由窗中瀉入的暖煦日光之中,越見甜美動人,宛若是,綻放於黃泉彼岸的絕世奇葩。

我不禁哭笑不得,明明已年至十八,卻依然像個未長大的小孩。

眼見他這般依賴,我不忍抽身離去,隻得就著床邊坐下,加之昨晚徹夜未眠,困乏之意源源湧了上來,不知不覺間,便趴在床邊沉沉睡去。

燭光影閃爍,七彩晶瑩的蝴蝶,默默縈繞在酣夢的兩人之間。

一愛至斯盡付笑談,夢裏江山幾許,都染暮時顏。

夢裏不知時光流逝,日月更替,朦朧中隻覺右手所係之處動了動,我立刻驚醒,抬眸正見少年睫毛輕顫,喃喃囈語,“水,水……”

此時已是月上柳梢,熒燭靜燃,我欲起身倒水,方覺右手仍在他懷抱之中,遂以氣運力,左手淩空一抓,便將遠處桌上盛水的竹杯把持在手,隨即坐在床沿,輕輕扶起微弱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將水喂入他口中。

少年青絲散亂,柔柔地傾瀉在白色單衣上,他就著我手中水杯急忙灌了兩口,不由微微咳嗽了起來,我忙不迭取過棉巾,為他擦拭臉頰,隻見他蝶翼般的睫毛微閃,一雙幽閉已久的雙眼,終於在螢爝中徐徐睜了開來……

我手中一凝,頓時喜上眉梢,“雲隱……”

他雙目無神,呆滯地掃過四周,緩緩凝聚起清澈的光芒,眸光落在墨丈尋常之間我的臉上,似懂非懂地端凝了片刻,轉而流眄手之所在。

我驀然回神之下,連忙抽回自己的手,轉身便要向外走去,不料身形一滯,右腕連著鈴鐺又被他緊緊攥住,身後傳來嘶啞哽咽的話語——

“蟬衣,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夢,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無奈回身,淡淡搖頭,“你不該來這裏,這裏太危險了。”

仿若不勝夜寒,他捂胸微微咳嗽,緩緩抬起頭來,清瑩的目光看定我靈魂深處,淺淺化笑而開,熟悉的酒窩一如既往地綻放在兩頰,恰似一片春暖花開,“我不怕,隻要能找到你,就算是煉獄火海我也要去!”

我心中憐惜複生,扶他倚靠在床頭,為他蓋好棉被,口中仍不免絮叨,“你這樣不聽話到處跑,萬一遇到了危險怎麽辦?”

他緊攥著我的右手,似笑浮華,傾去千江明月,“我不怕,因為我知道,每次遇到危險,蟬衣總是能將我救回,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你太天真了,我不敢想象,若是我不在此,你卻又該如何?”

我為他微一搭脈,轉身欲走,卻依舊無法脫離他的牽製,隻聽得一脈惶恐而懇求的聲音在耳畔瀠洄,“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無奈之極,啼笑皆非,“都這麽大了,還撒嬌呢!”

“我沒有……”

眼見他羞澀地埋下頭,麵上浮現靦腆的紅霞,我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頭,笑意盎然,“放心好了,我不會走的,我去幫你熬藥。”

他戀戀不舍地鬆開手,我從藥架上抓了數味藥草,並親自以藥罐煎煮,坐於窗邊控製著火候,於藥香中幽幽道,“你怎麽會來這裏的?”

他側躺著凝望著我,任由青絲斜斜劃落,笑韻間毫無陰霾,“我說過,無論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的,不知不覺就找到鳳凰來了。”

我手下一頓,繼續以草扇煽風推火,“這一年多,你究竟是怎麽過的?”

“自從一年前分開後,我便在大唐四處打聽你的消息,我去了你曾提過的沙洲,還到過西域,蜀中,南詔,江南,淮南,黔中……可是我每次到的時候,你早已經離去,西域之後,我完全失去了你的消息,偶然來到了鳳凰……”

我聞言心酸,轉而若有所思道,“你是怎麽穿過蠱陣的?”

“我來這裏已經是數月前了,當時還未尋到你的消息,鳳凰城就在一夜之間布起了蠱陣,我便被困在了城內。”

我端起盛好的藥湯,就坐於床邊竹椅上,謹小慎微地將溫熱的藥汁一勺一勺地喂給他,腦中迷霧不散,“你為什麽會被抓住?”

他黯然垂眸對手指,別有一番純淨清透,無瑕勝玉美,至潔過冰清,“城內沒你的消息,我被一直困在這裏,最後終於耐不住,想找到出去的辦法,就想去月穀找到蛛絲馬跡,但是不小心被裏麵的人發現了,然後抓了起來,我是不是很沒用……”

我淡笑搖首,疼愛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藏不住的擔憂,“怎麽會呢,雲隱這麽勇敢,但是你還是不會照顧自己,怎麽能去那麽危險的地方呢,你又不會武功,被抓住了豈不是要任人宰割?再也不可以這樣了,知道嗎?”

“嗯,我什麽都聽你的。”

他眯眼歪頭一笑,恰似溫順的小綿羊,直令人疼愛倍增,清瞳中兩泓水晶剔透,如疑似惑,“咦?蟬衣你怎麽會醫術的?又怎麽會在這裏?”

我無計回避,將分開後一年多的經曆悉數相告,隻隱去了關於此次任務的來龍去脈,隻道是陪師妹出山遊玩,見此害人蠱陣,便想破解其中玄妙。

縱使他也許能助我,我卻未將任務告訴他,隻是不想讓他卷入這場鬥爭中,不想帶給他哪怕一絲一毫的危險,隻願他平安無憂地活著。

時值夜色過半,我猶豫再三之下,起身囑咐道,“雲隱,你先安心養傷,等你傷好之後,我會讓人護送你回唐門。”

他麵孔一怔,霎時神色慌張,連連擺手焦急道,“不要,不要趕我走,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隻要你說,我一定改!”

聞言,我恍然失笑,“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什麽都沒做錯,隻是這裏太危險了,我怕自己保護不了你……”

“隻要在你身邊,我什麽都不怕,我會努力保護自己,就讓我留在你身邊,好麽?”

迎著他溫吞清新的笑華,我一時無言以對,不忍目睹那飽含希望的純真瞳孔在瞬間崩潰,以至於任何惹人失望的言語,都泯滅在了咽喉之中。

彩光繾綣之中,七靈蝶依戀地徘徊在雲隱身畔,仿佛不舍離去。

強抑心中諸般情緒,我取過架上雪白的鬥篷,輕輕披在他身上,紆徐一笑,“好,我不送你走了,你先好好養傷,別到處亂跑,我會經常來看你!”

他慌忙拉過我的手,“你去哪裏?為什麽不帶我一起去?”

“我得去賺錢養活自己啊,而且我那裏人多冗雜,萬一你被發現就麻煩了,這裏又安全又方便,我才能放心啊,聽話好嗎?”

他終於含笑點頭,“嗯,我聽你的!”

雲隱雖然溫柔善良,但要勸好他卻非易事,倘若他隨我回到客棧,不知那黑衣人又要如何對付他,要想照顧好他的安全,我更是分身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