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輕言一輩子。
很久很久以後,在烏煙瘴氣的城市裏,抬起頭隻能看到稀稀疏疏的幾顆星星遙掛在天際,這樣的時刻,我總會想起在鬆西的那個夜晚。
從確定了陸知遙打算提前結束行程,很快我們就要麵臨分別這個事實之後,我的脾氣越來越差,好幾小時都不說一句話,隻悶頭聽歌。
陸知遙明顯感覺到了我的戾氣,但他對此不予理睬,隻是在某天吃飯的時候,忽然蹦出一句:‘我有事,不能陪你們繼續走了。’
一塵和阿亮同時抬起頭來看我,頃刻間,就像有一隻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那句話是說給我聽的。
就這樣悶聲悶氣地走在路上,我心裏有兩個聲音在不停地吵架,一個說,算了,在一起沒幾天了,別甩臉色給人家看了,他也沒欠你什麽。
另一個則說,本來就是他言而無信,說了要一起去南疆北疆的,現在算怎麽回事?
那一個又說,即使從南疆去了北疆,最終還是要分開,各自回到熟悉的生活中,不是嗎?
這個隻要啞口無言。
這兩個聲音,一個是理智,一個是情感。而我這個二十多年來,說話做事全憑自己的直覺,就像陸知遙說的那樣,我根本就是個沒有邏輯又衝動、毫無理性可言的笨蛋。
灰塵從車窗的縫隙裏鑽進來,滿頭滿臉地撲上來,我們三個每人臉上蓋著一張濕巾,唯獨陸知遙巋然不動,他的背影如此鎮定,也如此薄情。
他終究是要離開我的,旅行隻是生活的一部分,沒有人能結伴走在路上一生一世。
有一種人是無論你多用心都無法留住的,他們的羽毛太漂亮,注定要在更高的地方發光,以讓更多人看到。
我覺得自己簡直任性得麵目可憎,我討厭自己這個樣子。
隔閡是在鬆西的那個晚上打破的,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個地方,海拔五千二百米,除了一個小小的兵站之外,周圍荒無人煙。
我們投宿在唯一的一間民舍裏,大通鋪,就像我隻在很多年前的電視劇裏看到過的那種炕。
民舍的主人是一位甘肅大姐,她平日裏就靠給過路的人和旁邊兵站裏的戰士們做點兒吃的賺錢。
我們要了幾盤擀麵,在她切耗牛肉的時候,我好奇地問她:“你在這兒多久了?”
昏暗得如同燭火一般的燈底下,她衝我笑了笑:“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時間……在這樣的地方……我簡直不敢想象。
背後的一塵和阿亮也紛紛搖頭說,要他們在這裏賺錢,一個月十萬他們也不幹!
大姐笑笑,又繼續埋頭做麵,我倚著門框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腦袋裏在想什麽,隻覺得空空的。
我曾經很想找到所謂的心靈的寧靜,也偏激地認為是城市裏的浮誇影響了心境,而當我真正置身於尚未開墾的荒蠻之地是,卻又攫取了一種幾近滅頂的恐懼。
原來所謂的靈魂的平和,不過是葉公好龍而已。
我轉過身,悲哀地看著陸知遙,他們三人拿著一副紙牌在鬥地主,玩兒得不亦樂乎。
正在此時,我的手機響了。
這一路上因為海拔太高的緣故,手機上連“中國移動”這四個字都經常看不到,我也就習慣了它像個擺設一樣靜默的狀態,可是這一刻,仿佛是感應到了什麽,它不可抑製地、頑強地響了起來。
許至君!
我在呼嘯的夜風中,焦急地對著手機喊:“你說什麽?快點兒啊……信號不好……快點兒說啊……”
縱然如此,信號還是無情地中斷了,我連一個字都沒有聽清楚,當我想回撥過去的時候,赫然發現手機上的信號標誌又消失了。
曠野的風寂寞地刮著,我握著手機茫然地想,他到底要跟我說什麽?
深夜,陸知遙他們三人還在興致勃勃地玩兒鬥地主,完全沒有要答理我的意思,我也就識趣地一個人怕到牆角的那床被子裏睡下了。
朦朦朧朧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被人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是陸知遙,他的眼睛裏有著平日裏難得一見的狡黠:“起來,出發了。”
我也真是傻,竟然信以為真,連忙爬起來穿衣服,然後瑟瑟發抖地跟著他走,全然沒看到一塵和阿亮都在往被子裏鑽。
在寒風裏站了一分鍾後我就清醒過來了:“陸知遙!你個渾蛋!又騙我!”
他笑了笑:“叫你出來看星星的。”
我仰起頭。那是從未見過的璀璨星空,密密麻麻的星,近在咫尺,如果沒見過那樣的場麵,永遠也不會明白什麽是“手可摘星辰。”
“看到流星沒有?”她的手指著某個方向,輕聲問我。
我沒看到,因為眼裏全是淚水,連眼前這個人我都快看不真切。我伸出手從背後抱住他,臉埋在他的外套裏,眼淚洶湧卻悄無聲息。
“不是隻有賽裏木湖才能看到銀河的。”他一動不動地說。
一直對你很好的人,如果某天突然不對你好了,你一定會受不了。可是一直對你不怎麽好的人,突然一下子就對你好了,你會更受不了。
似乎就在昨天,我傻乎乎地問他:“那個能看見銀河的地方在哪兒?”
“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懶得去了。”
…………
眼淚怎麽有這麽多,如果現在我的情緒就如此脆弱,到了真正分別的時候我該如何自處?
就在這個晚上,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關於痛苦和沉重,很多人抖索忘記吧,就像忘掉那些你永遠也得不到,或者找不回來的東西一樣,就像生活在地獄裏的人忘掉天堂,就像遠行的人慢慢忘掉故鄉。
但我決定不忘記他。
然而我並不知道,就在電話斷掉的那個瞬間,許至君,決定忘記我。
聽筒裏的忙音好像經過了幾光年的距離才抵達許至君的耳中,等到他明白這一切之後,那種結結實實的心痛也隨之而來。
就像把她從江水裏撈起來之後,看到她臉上堅毅的、毅然赴死的決心時,那種心痛一樣。
以前總以為是電影裏的人矯情,知道自己身臨其境時,才終於明白了,左邊胸膛裏跳動的那個器官,是真的會痛的。
他坐在臥室裏,猶如困獸,所有細碎的雜念匯成一個具體的認知:程落薰,我們之間徹底結束了。
這樣想的時候,他忽然希望自己還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那樣的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號啕大哭一場。
原本他是想說:你什麽時候回來……你快點兒回來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原本他是想說:以前的事情就讓它們過去吧,誰也不應該為了回憶活著。
原本他是想說:我知道你恨我掛了那個電話,我知道你這輩子可能都沒辦法忘掉那件事,可是你懲罰我的時間已經夠久了……
原本他是想說:我覺得把你放在誰身邊都不放心,我覺得誰都不會像我這麽愛你,所以你老老實實地回來不行嗎?
原本他是想說:程落薰,你這個大傻×,你再不回來我就要跟唐熙訂婚了!
他想告訴她這件事,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跟隻有兩個多月生命的母親較勁兒,但一想到要步入一場勢在必行——甚至可以說是個陰謀的訂婚儀式,他就有一種想索性毀掉人生的衝動。
在這個時候,隻有她,那個一腔孤勇的程落薰,唯有她的存在還能給他一些力量。
對生命中的種種艱辛和無奈,就算不能夠消滅它們,至少還有一些反抗的勇氣。
可是當那通電話斷掉的時候,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就像一出濃墨重彩的戲,戛然而止,黑色的帷幕被拉上,放眼四周,觀眾席上隻剩自己一個人。
一切都落幕了。
唐熙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執著地閃動著,他把手機調成靜音,呆呆地躺在**看著天花板,整個世界都從絢爛歸於寂滅。
他覺得有一點兒難過,但好像又不是特別悲慟,也許是因為之前的那些激烈情感已經讓自己慣於承受這些了。
這一點兒難過是因為她不在自己身邊,而不是因為她在別人身邊。
世界很小,城市很大,羅素然原本以為有些人是終身都不會再見了,直到這個男人站在她麵前,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和她懷抱裏的淺淺。
他是淺淺的父親,可是對自己還有個女兒這件事,他居然剛剛才知道。
羅素然的臉色在一秒間變得慘白,就像生淺淺那天大出血時一樣,幾乎麵無人色。
僵持了一會兒,還是許輝先恢複常態,低聲說道:‘回家再說吧。’
羅素然猶豫了一下,還是拉開了車門——她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坐上這輛車了。
霓虹燈把城市裝飾得妖冶迷亂,她靜靜地想,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輕言一輩子。
許輝也沒想到自己還會再來到中天國際的這所公寓裏,坐在曾經坐過的沙發上,他仔仔細細地掃視了一圈房間的布局,跟那時相比似乎沒有太大的改變。
羅素然把淺淺穩妥地安置在**,在房間裏深呼吸了很久,才鼓起勇氣走出來泡茶。
人都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堅不可摧,她端著杯子的手明顯有那麽一絲顫抖,直到許輝開口說:“別客氣了,不是外人。”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不得不坐下來,麵對這個自己不知道該怎麽麵對的男人,麵對自己女兒的親生父親。
在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後,許輝才語調平穩地說:“居然是真的。”
羅素然抬起頭來看他,不知道該怎麽接他的話。
好在許輝也沒有要她開口的意思,他自顧自地說著:“小君跟我講這件事的時候,我……真的有點兒不敢相信,素然,你糊塗了……”
從進門到這一刻,羅素然才真正進入交談:“我怎麽糊塗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沒有任何關係,我的女兒,我的人生,不需要你負責。”
許輝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就像過去一樣,每當他不想談論某件事時,就會做出這個動作:“別跟我扯這些陳腔濫調!”
再堅忍的女人,也一定會在一個男人麵前收起自己所有的強勢,因此平白無故地顯得矮一截。羅素然心裏很明白,她是說不過他的。
她氣得胸口有點兒悶悶的,可是又不知道要怎麽反駁他,局麵一時之間又僵住了。
過了許久,許輝才低聲說:“我會盡責的。”
這句話就像點燃了羅素然身體裏的某個爆點,她原本低垂著的眼睛頃刻之間瞪得好大,憤恨和委屈就像箭一樣射在許輝的臉上。
不必再說什麽了,她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沮喪籠罩著,這種悲傷的感覺甚至超過了當初不得不跟他分開時的灰心喪氣。
隻是這樣而已,對他來說,自己隻是一個不那麽好打發的女人,稀裏糊塗地生下一個他並不想要的孩子,為著這個孩子,為著他所謂的男性自尊,為著他所謂的為人父該盡的責任,兩人又要被聯係起來。
她幾乎感覺到哭意在喉頭湧動,再過一秒,她就會失態地哭出來。
時間過得如此慢,連呼吸都變得這樣艱難,她忽然頹然地低下頭,擺擺手道:‘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了。’
“可是你沒有權利不讓淺淺見她父親。”許輝歎了一口氣,“素然,所以我說你糊塗啊,不能給孩子一個幸福的生長環境,何必讓她來到這個世界呢?”
“幸福?”羅素然的冷笑裏夾雜著戧人的譏誚,“有誰會以為人生的幾十年全是幸福?人生的重重苦難,一件也逃不掉!”
許輝有些困惑地看著這個過去總是溫和、恬淡的女子,他不知道是何種力量讓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充滿了怨懟和憤怒,對這個世界,也對他。
他以為把車和房子都送給了她,就算是對得起她付出的那幾年光陰了,畢竟,所有青春都會逝去,卻並非所有的逝去都有補償。
他以為他們之間是好聚好散,直到今天,親眼目睹了她的淒怨和暴戾,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當自己的兒子表情凝重地對他說“我有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須告訴你”的時候,他心裏閃過那麽一點兒不太好的預感,可是絕對沒有料到的事情竟然重要到幾乎改寫他的人生的程度。
當然,看起來,他的認識一直致力追求的都是事業、名利、財富,閑暇的時候還會有一些時間耗在那些麵目模糊的年輕女孩兒身上。她們其實也沒什麽好的,說話也說不到一塊兒去,剛說幾句就會開口說,你給我買什麽就買什麽吧。
可是作為男人,他很清楚對自己來說什麽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家。
可是放佛一夜之間,他原本以為堅如磐石的家就在風暴中搖搖欲墜了!
許至君以前前所未有的哀傷神情說道:“媽媽的病複發了,不做化療的話,隻有兩個多月的時間,做化療的話,醫生也不知道還可以拖多久。她自己的意思是不做化療,聽天由命。”
“還有一件事,其實早就該跟你說了,隻是覺得由我來說,不太合適。羅素然有個女兒,是你的……”
某些瞬間,人會感覺到突如其來的黑暗,就像瞬間失明了一樣……不隻是視覺,甚至像身體的所有感官都在頃刻間失去了功能似的。
許輝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就在這一瞬間,他知道自己老了。
訂婚儀式還沒舉辦,唐熙就已經像嫁入許家的媳婦兒一樣,用自己所有的空餘時間來陪住院的陳阿姨。她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每次亮相都畫著精致的妝容,仔細打量,不難看出她其實也是一臉疲態。
有時候許至君都看不過去了,會把她拉出去,有一點道歉也有一點心疼的對她說:“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休息。”
她卻還是笑得很好看:“我還年輕,沒事。”
他們從來沒有直接談到過哪些話題,關於訂婚,關於陳阿姨不久於人世,關於那個即將結束的旅行,回到這裏的程落薰。
處於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他們誰也不提。
有一天下午,唐熙在旁邊的那張病**睡著了,許至君買甜品回來,剛走到門口他媽媽就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動作輕點別吵醒了她。
他輕手輕腳地放下甜品,老老實實的在床前坐下,安靜的承受著母親溫柔的目光在他臉上掃視。
她忽然輕聲道:“長大了。”
一定是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眼淚才會淬不及防的湧上眼睛,他低下頭,假裝突然對地板產生了興趣的樣子。
媽媽明白他是不願意讓她看見他孩子氣的一麵,從小到大,他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這座城市裏的很多年輕人還沉迷於聲色犬馬,可他從來都不愛好那些紅燈綠酒,他總是過度的苛刻自己,這樣的人一定不夠快樂。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摸了摸許至君的頭,輕聲說:“我知道你心裏還有落薰。”
聽到這個名字,許誌君明顯的一顫,他想反駁可是被母親製止了:“你別說話,聽我說——我知道你心裏還有落薰,你跟唐熙訂婚,是倉促了一點,但你不要怪媽媽你也知道我沒多少時間了……
這兩個女孩子我都見過,也都跟她們相處過,我很清楚到底那一個才適合你。我知道你跟唐熙在一起的時候一定不像以前那樣,上一秒還鬱鬱寡歡的下一秒跟落薰打個電話立即就眉開眼笑了,但是我幾十歲的年紀了,我不會弄錯的,落薰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更別提照顧你,你想想你跟他在一起那麽久的時間裏,她有沒有為你做過什麽?”
許誌君垂著頭,一語不發他知道自己確實舉不出什麽例子來證明程落薰確實也為他做過些什麽。
天邊翻滾著大團大團的烏雲,很快就會有一場暴雨來襲,所有光線好像都隱沒了。
“小君……我唯一的擔憂就是你,隻要可以預計你將來的生活不會受任何苦,我就會走得很安心。唐熙是這些年來,最令我滿意的,答應媽媽,好好兒和她在一起,就算落薰回來了,就算她來找你,也不要再走回頭路了好不好?”
十多分鍾之前,還有很多種情緒遊走在他的身體裏,像是找不到出口的怪獸,而就在這一瞬間,他們消失殆盡了,一點兒殘餘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知該如何抵擋的寒冷。
媽媽的目光有著洞穿人心的犀利,她太清楚了,對那個程落薰,他還有那麽星星點點的希望,而自己要做的,就是連他的這點兒希望都掐滅掉。
過了好久好久,他才抬起頭,眼眶越來越紅,可是嘴角卻咧著笑。他的聲音那麽輕,輕得就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那樣。
他說:“好。”
沒有人察覺到,唐熙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
我是在葉城知道這個消息的,當時我們正在219國道的起點站合影,紀念我們走完了新藏線全程。
看到康婕發給我的那條短信時,我整個人都蒙了,麵前的炒飯硬是一口都沒動。
陸知遙誤以為我又耍性子了,便耐著性子跟我說:“接下來你就不能這麽任性了,不吃東西哪兒來的體力……”
我呆呆地看著他,過了兩三秒鍾才反應過來,我知道我的樣子看上去很蠢,就像他說了一句多麽讓人費解的話一樣。
怎麽會這樣?我揉了揉眼睛,再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康婕確實是說:許至君要訂婚了。
沒有前因沒有後果,就這麽硬邦邦地甩了一句話給我,絲毫沒有想過我是不是能接受——或者說承受更恰當一點,康婕怎麽了?許至君怎麽了?所有人都怎麽了?
“我也要回去了。”
這句話從給我嘴裏說出來時,他們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好像很早之前就預料到我會這樣了:因為我要來,所以陸知遙陪我來,因為他要走,所以我也要走。
不是這樣的,或者說,不光是這樣。
我傻傻地看著陸知遙,甚至不知道自己眼泛淚光,我不知道要怎麽跟他講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怎麽講我的那些心結。
要怎麽講,我出來旅行是為了新的期待,為了讓自己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因為我曾經深愛的人死了,而曾經深愛過我的人現在又要跟別人訂婚了。
要怎麽講,你就快離開我了,立即,馬上,離開我,也許這一生都不會再見了,我們的人生相差得太遠了。
陸知遙,我胸腔裏這些滿滿的悲傷,怎麽才能讓你明白,又怎麽可能讓你明白?
你讓我看到了大海,最終我卻還是要回到小溪中去。
我打了電話給素然姐,拜托她替我訂了機票,跟陸知遙同一天的航班,不過我是清早,他是中午。
我不想每次都做留下來的那個人,這次我想先說再見。
從葉城到和田四個小時,從和田到烏魯木齊二十六個小時,沒有人知道我是怎麽熬過這漫長的三十個小時的。
忍受著逼仄的空間,刺鼻的異味,我頭昏腦脹。
到了晚上的時候,抬頭凝望著天邊的月亮,越來越圓了,中秋快到了。
我的思緒忽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我站在公寓的陽台上,風把我的頭發吹得很淩亂,隻差那麽一點點,我就要跳下去了。
是許至君把我報了回來,像安撫一直極度受驚的野獸那樣安撫著我,一整夜,他都拉著我的手,默默地陪著我。
而如今,怎麽樣?萬千種掙紮的是我,陷在沼澤中不能自拔的也是我,他們一個個在岸上看著我手舞足蹈,越陷越深,卻沒有人肯伸手再拉我一把。
在沉默的塔克拉瑪幹沙漠中,我帶著一絲淩厲的快意想著,早知道會這樣,當初還不如跳下去算了。
在一起的最後兩天過得特別快,時間就像從壞掉的水龍頭裏流出的水嘩啦嘩啦地奔騰著,怎麽也止不住。
我知道,留不住的,這種焦灼就像一把火焚燒著我的內髒,我用盡所有時間跟他待在一起,哪怕什麽都不說,哪怕隻是靜靜地看著他,都會令我稍微好過一點點。
像是感覺到了我心裏這種莫名的迫切,他反而離我稍稍遠了一些,去吃大盤雞的時候,他叫上了一個在青旅新認識的姑娘,去逛大巴紮的時候,他又叫上了她。
我沒有不開心,因為我發現我其實很早很早就不知道開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了,沒有了對比,便沒有了劇烈的情緒起伏。
木然地跟著他們一起走,一起吃飯,一起逛街,我知道我的樣子看起來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平靜得甚至不需要陸知遙來跟我說一聲,他沒打算送我。
我想這樣最好,這就是我預想過千百遍的、幹脆利落的、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得體的、完美的告別。
次日清早七點,我獨自坐在南航酒店的大廳裏等著機場大巴,在這段時間裏,我把那串紫檀念珠數了好幾遍。
其實很快,他就會發現,我並不是那麽雲淡風輕的人。
在他的DV裏,我錄了一段視頻給他,就在他們幾個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我悄悄地返回房間裏,取出了DV,架在桌上,對著鏡頭,眼淚就不受控製地淌了下來。這話是我一直想說給他知道的,它們在我心裏已經積壓得太久,太久了。
“我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運氣很好的人,哪怕是買飲料都沒有中過"再來一瓶",出去吃飯開發票也從來沒有刮到過哪怕五塊錢。。。可是,我想,正是因為以前一直都蠻倒黴的,所以好運就攢著了,直到認認識你。”“我知道我不夠漂亮,又不夠聰明,跟你比起來簡直是個無知的笨蛋,但是我還是覺得,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謝謝你帶我走這一程,現在,我要回去了,你要珍重。再見,陸知遙”
飛離烏魯木齊的時候,天光已經大亮,我背著重重的背包和沉甸甸的回憶,安祥的坐在位置上,像一個麵對歲月的綁架,束手就擒的老人。
[2]他伸出手抱著她,就像他們從來沒有互相傷害過一樣。
我沒有想到,隻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長沙的一切都翻天覆地的改變。回到家那天晚上我媽大吃一驚:“怎麽黑成這樣了?”我知道其實她本來想說,怎麽又胖了這麽多。
這還用得著說嗎?高原上的紫外線一天就可以讓你退一層皮,尤其是我這種以前根本沒怎麽曬過的太陽的人,至於胖。。。每天吃餅幹,啃泡麵,換了哪個國際名模都會胖的好嗎?
雖然我媽沒再說什麽,但是我知道,對我能在中秋節之前趕回來,她還是很滿意的。
洗了澡出來之後,我有點意外地看到康婕坐在客廳裏,她對我笑了笑:“沒去接你,特意來賠罪的.”
我愣了愣,說不清楚為什麽,我覺得有點怪怪的。直到從DQ裏出來,我才知道原來在我離開的這些日子裏,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康婕跟我說了許至君和唐熙,也說了李珊珊和宋遠,但對她跟蕭航,我明顯感覺到她有些保留。
就像我對我和陸知遙之間也有些保留一樣。
有些事情必須有所保留,才能確保這記憶是屬於你一個人的,何況,很多事情說給別人聽,他們也是不會明白的。
“那你跟他,以後就不再聯係了?”走在路上的時候,康婕這樣問我。沒有感覺到關懷,真的,這是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來我頭一次感覺到她是在試探我。
就像用一根細細的針,輕輕的刺進對方的心髒,看著對方強忍著痛苦的表情,來驗證自己話中的分量。
我有點兒慌,我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了什麽,於是隻好模棱兩可地回答說:“嗯啊,也沒有必要再聯係了。”
康婕點點頭,像是讚同又像是感歎“路上遇到的人,大多也就隻能這樣收場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把話題轉移開“珊珊跟宋遠他們,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和好了呀。”康婕淡定地看著目瞪口呆的我。那個下著暴雨的夜晚,阿龍在回家的那條黑巷子裏被襲擊,糊裏糊塗地暈了過去,等到第二天清早打掃衛生的環衛工人發現他時,人家還以為出了人命案。
其實他隻是暈厥,並沒有死亡。
在醫院裏躺了幾天就出院了,又養了一陣子之後,照樣生龍活虎起來。
禍害遺千年,真是這麽回事。
可是這一切,在黑暗中掄著鐵棒的宋遠,並不知道,他穿著那件濺有血跡的TEE去找李珊珊時,已經做好了殺人償命的準備。可那天晚上李珊珊哪裏也沒去,一個人窩在家裏守著破電視看選秀,選秀節目放完了又看了冗長的韓劇,韓劇也放完了之後,她就接著看電視購物。
似乎是一種戀人之間的直覺讓她莫名其妙地心慌,即使電視的節目那樣枯燥乏味,她還是不願意去睡覺。
終於,敲門聲響起,把她嚇了一大跳。
打開門的時候,宋遠手裏的血跡還沒幹,他衝著她笑,既疲憊又輕鬆:“我欠你的,還了”。
見到他的第一秒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瞬間塌陷,隨之而來的是從未有過的驚恐,她頭皮一麻,那種炙熱的痛感在華訊間貫通全身每一個毛孔。
她的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你。。。做了。。什麽?”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仍然抱著一線渺茫的希望,希望他是在開玩笑,隻是想報複她而已,因為他誤會自己跟別的男人攪和在一起,所以就開了這麽個駭人的玩笑。
宋遠癱坐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輕聲地說“我找到了那個毀你容的人,盡我所能地,替你報了仇。”他說得輕描淡寫,就像以前每次下班回來跟她說“我們今天晚上出去吃飯吧”或者“我不想吃蒸菜啦”那麽隨意,李現珊木然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她像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似的,跌坐在他麵前。
“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麽?”很奇怪,她的聲音裏一絲顫抖也沒有。
宋遠也很平靜“我不知道嚴重到什麽程度,我走的時候,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她揚起手掌,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她要用這個耳光扇收購價他,讓他意識到眼前這一切已經嚴重到超過他們動用所有能力都難以挽回的程度了,她聽見一個尖銳的,不像是人類的聲音在叫囂“X!宋遠!我x你媽!”
他仍然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懶懶地閉著眼睛,不出聲,也不製止她,那副疲態,好像他已經活膩了似的。
“值得嗎?宋遠,你這個傻X,值得嗎?”
喊出這句話時,她已經聲淚俱下,這種心痛,比起自己被毀容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用力地憋著呼吸,想將幾乎頂破胸腔的尖叫聲壓下去。
直到此時,宋遠才睜開眼睛,看著她。
記憶中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明豔動人的少女,一臉盛氣淩人的美麗,可是就像被一層又一層的玻璃隔絕的他們,翻然醒悟的時候,彼此都已經遍體鱗傷。
“小遠,對不起,我太笨了。。。我不是故意要找你鬧的,我真的是太怕了。。。我不想拖累你,可是我什麽都不會,我想好好地跟你說這些話,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每次一張口就是吵架,我也不想這樣子,我真的也好委屈。。。我跟那個男人真的沒什麽,有一次我去逛商店,衣服太貴了,我買不起,那些站櫃的女的一副很看不起我的樣子。。。我以前沒被那樣對待過,我真的受不了。。。他以前就認識我,是李光的朋友,以前是對我有點兒想法,那天剛好碰到了,他就替我買了好多衣服,後來我們去呼飯,他跟我說以後喜歡什麽跟他說,他送給我。。但是我們真的沒什麽,你相信我。。。”
李珊珊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哽咽得好幾次都差點兒說不下去了,最後她整個人都因為抽泣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宋遠輕聲說“你要我姐轉告我的話,我都知道了,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的這些日子越來越沒有安全感,你覺得我認識了新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生活,除了你之外我還擁有很多,可是你除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他伸出手抱住她,就像他們從來沒有互相傷傷害過一樣.
熟悉的溫度喚醒了記憶,那種像細碎的玻璃切割著皮膚的疼痛,隨著血液的流動倒回進心髒,終於,那種被竭力壓製的悲傷,雯時之間,噴薄而出。如果你沒有深深,深深的愛過一個人,你就不會明白,深深,深深地恨,也是源於愛。那段日子兩人都把手機關掉了,宋遠也不上班了,李珊珊也不去做激光去疤了,以前互相推卸責任的事情現在都爭先恐後地去做,比如洗碗。
宋遠洗碗的時候,李珊珊就從後麵抱著他,一步也不肯離開。每天傍晚時分兩人就手牽著手下樓去買西瓜,買回來一分為二,一人一把勺子大塊朵頤。
她的齊劉海兒也全部翻上去用夾子固定住,後邊兒的頭發挽成了一個鬏鬏,看電視的時候,宋遠會湊過去吻她的一脖子露出來的那部分皮膚。
他們心照不宣地混沌度日,把每一天都當做是世界末日,用盡所有的力氣狠狠地相愛。
他們每天睡著前都做好了,明天醒來就要一個人獨自麵對餘生的準備。
“後來呢?”我問。
康婕挑了挑眉毛:“後來就一直好好地在一起了啊,阿龍又沒死,兩個傻X天天躲在家裏等著**去抓人,其實滿世界的人除了素然姐和宋遠的上司,誰會找他們啊”。
我有些猶疑地問“阿龍也沒找?”
康婕白了我一眼,似乎在她看來我這句話問得很蠢:"阿龍那個傻×不知道的罪過多少人,加上腳指頭他都數不過來,那裏想得倒是宋遠啊.”
我看得出來康婕並沒有因為阿龍是她媽媽的男朋友而對他有絲毫的憐憫,在她看來,他跟她媽媽的關係正是她恨不得他去死的原因。不僅沒有絲毫同情,反而還充滿了幸災樂禍。我微微皺了皺眉:"我不知道該怎麽講,但我不認為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算了吧,落薰,別這麽聖母了,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康婕有些頤指氣使地對我說“快意恩仇,血債血償。”
我可以確定,這幾天下來我跟康婕之間那種生分的感覺並不是我的錯覺,雖然我還沒有在一團亂麻中找到源頭,但從種種蛛絲馬跡看來,她對我的態度確確實實跟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不需要我拐彎抹角地問,很快,她就揭示了答案。“落薰,我要嫁人了。”怎麽去定義我們之間的感情呢?
朋友,姐妹,閨密還是知已?為什麽我覺得這些詞語都不足以恰當地概括我們之間的關係呢?
在你十四五歲的時候,一個愛人都還沒有遇見的時候就整天跟她廝混在一起,明明自己有潔癖,卻願意跟她共用一雙筷子吃東西。你上課看小說時書被沒收了,老師要給你家長打電話,是她捏著鼻子假裝你的親戚在電話裏替你擺平的。你們一起在學校旁邊的小書店租少女漫畫,幾毛錢一天,每次都是你先看完才輪到她。初中畢業,你繼續念高中,她滿不在乎地說反正她也不是讀書的料,上中專也蠻好的。可是當她從你家離開的時候,看著她推著單車的背景,你站在窗口捂著嘴哭得稀裏嘩啦。你知道,從那天開始,你們再也不可能形影不離。你遇到生命中第一個喜歡的人,可是他不夠喜歡你,你最難過的時候是她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情跑過來陪你。你要打架,她二話不說集結人馬給你壯膽,拍著胸口跟你說出了事她擔。
你又遇到愛情,她比你還高興,你被傷害得蒙頭哭泣的那些夜晚,身邊還有愛你的人陪伴著你,可是她遇到所有的苦難,全都是她自己一個人承擔的。
她喜歡漂亮的衣服,沒有人買給她。
她懷了孩子,沒錢墮胎,隻好放下自尊找你借錢,從手術室出來時一臉慘白地對著你笑,笑你的心酸。
你忘不了她說起自己家裏那些匪夷所思的笑話時眼底閃過的一絲羞恥,也忘不了你把她從酒吧裏揪出來時她那句撕心裂肺的“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運氣”。
你更忘不了她十六歲生日時,她說自己唯一的願望就是做媽媽。
你跟著她一起慢慢地長大,你遇到任何事情都有人替你料理,可是她隻能憑借著自己頑強的生命力在歲月的縫隙裏艱難地生存。
她粗俗,野蠻,也沒什麽太大的本事,也不能為你謀取任何利益。可是每當你陷入人生最低穀的時候,她總是在你身邊陪著你。
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你知道你生命裏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她這樣,把自己的青春跟你的人生融合在一起。
你那麽希望她幸福,直到她真的站在你麵前,帶著一點點臉紅地告訴你:我要嫁人啦。
為什麽這一刻,你的眼淚會如此猝不及防地湧出來?在熙熙攘攘的街頭,過去那些年華像傾瀉的流水一樣沒過我的記憶,就像陳年的膠片上即使有零零散散的斑點,卻依然是最珍貴的影像。這幾天來一直浮現在康婕臉上的那種似有若無的炫耀,在我的眼淚流下來的那一刻,消失得幹幹淨淨。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語氣裏帶著些許嗔怪“你傻X了啊,幹嗎哭啊?”
我擦掉眼淚,很真誠的對她笑道“我高興,真的”。
她的眼睛裏也亮晶晶的“你真是個傻X啊……蕭航跟珊珊他們見過了,一直說等你回來一定要跟你見個麵”。
“好啊,但是我要先去看看陳姨阿。”
我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跟他再見麵。
當我步履沉重地從電梯裏出來時,看見了站在走廊裏的他,曾經那麽熟悉的一張臉,曾經每時每刻都帶著溫和的神情注視著我的臉,曾經很多次在我腦海裏深深淺淺地浮現著的臉,此刻卻如此明顯的憔悴和疲憊。
他穿著墨綠色的TEE,就像一棵悲傷的樹。
我們靜靜的凝視著對方,連一聲招呼都如鯁在喉。
然後,一個白色身影飄了過來,黑色的長發,明眸晧齒,她就像康婕無數次跟我提起過的那樣,大方得體地微笑:“程落薰,你好,我是康熙”。許至君看著她,又看看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是那種眼神,讓我差點兒當著康熙的麵落下淚來。
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句話在我身上完全沒有一點兒體現,就像冥冥之中有道魔障阻隔著,但凡是我想要的,統統都會被各種力量綜合起來將它們推到離我更遠的地方去。
我喜歡的事物也好,我喜歡的人也好,統統是這樣,每當我們努力靠近對方一點點時,我就會隔絕得比之前更遠。
我很努力地對唐熙笑了笑“你好。”陳阿姨比我記憶中要消瘦得多,整個人就剩下一把骨頭了,想到她曾經給予我的那些愛屋及寬容和溫柔,我坐在床邊,眼淚奪眶而出。
她使了個眼色,示意許至君和唐熙到外麵去。
等他們退出房間了,她才開口跟我說話,聲音很輕很輕,好像多說一句話都是煎熬“落薰,我聽小君說你出去走了一趟,現在心情好些了嗎?”
我難過得跟個傻子似的隻會點頭,根本說不出話來。
她用骨瘦如柴的手握住我的手,接著說道“好些了就好。。”頓了頓,她又說“你是個好孩子,可惜跟小君沒什麽緣份."我也知道她是言若有憾,連忙說“唐熙挺好的,我相信他們在一起會過得很開心的,真的。”
她蒼白的臉上浮出一個發自肺腑的,滿意的笑容“我相信也是,我時日不多了,可一想到還能看到他們訂婚,就覺得高興。”
“訂婚”兩個字,就像兩柄尖銳的利器狠狠地插進我的心髒,可是表麵上我不可以露出絲毫情緒波動,便仍然順著她的意思講“訂婚是好事情”。
絮絮叨叨地又隨便聊了些話,我看出她有些倦意時,便起身告辭,她的眼睛裏忽然閃過一絲光亮“落薰,我拜托你一件事。”
“阿姨,你千萬別這麽講,你有什麽吩咐我一定照做”、
她的神情裏有一種深切的哀傷“落薰,如果小君。。我是說如果,他還想跟你。。。”
打斷長輩的話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尤其是在長輩在病榻上的時候,可是我還是毅然決然地將她尚未說出口的那半句話堵住了“陳阿姨,你放心,我明白”。我知道她想說什麽,她也知道我想說什麽,一個眼神的效會,我們明晰了彼此隱沒於唇齒間的那層深意。從病房裏走出來,我避開了許至君的目光,我真的很怕再跟他對視一次,我就會當著唐熙的麵,當著病房裏還沒睡著的陳阿姨的麵,"哇"的一聲哭出來。
你別再那樣看著我,求求你,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你不知道那對我是怎樣的一種酷刑。
是唐熙將我送進電梯的,穿過走廊的時候,她小聲的問我”你願意來參加我們的訂婚儀式嗎?”
“我很想去,但是……”我違心地說“但是我的好朋友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我要做伴娘,很多東西都要幫著她一起準備,恐怕真的沒時間。”
電梯“叮”了一聲,我朝她笑了笑,走了。一出來我整個人差不多就癱了,之前咬緊牙關死撐著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
他要訂婚了,雖然我知道這個消息已經很久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肯定這一切都是真的。
耳朵裏一片嗡嗡聲,這個夏季怎麽如此漫長。
我很想故作瀟灑地說一句“其實失去也是一種榮耀,一點兒也不輸給得到。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心裏所有複雜的情緒都不能夠說給他聽,說出來都是不合時宜的,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麽自私,那麽偏執,我必須坦然地接受這一切的發生。
就算我這一生再也沒有幸福的機緣,也不過是我咎由自取。
心裏有一個尖銳的聲音譏誚著說:你在難過些什麽?你有什麽資格難過?而一牆之隔的醫院裏,唐熙正靜靜地盯著許至君的後腦勺,心裏湧起一陣一陣的寒冷,這種寒冷從她第一眼看到許至君望著程落薰的眼神時,就從體內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那種眼神,夾著眷戀與哀傷,那麽痛苦的眼神除了愛不會有其他原因。
她覺得自己整個人搖搖欲墜,費了這麽多心思,付出了這麽多精力,程落薰一回來,一切照樣變得岌岌可危。
康熙幽幽地想,她真是許至君的魔咒啊。
“許至君”她輕輕的喊了他一聲。
他回過頭來看著她,目光裏有些許不解。
“如果你沒有考慮清楚,訂婚的事就延後吧”。她麵無表情地丟下這句話,拎起自己的包轉身就走了。
她叫自己走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並暗自祈禱許至君不要來追她,她怕他一旦追上來,自己就會對他吼“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不要那樣暴戾,不要那樣決絕,她告訴自己,無論多愛他,始終還是應該給自己留一點尊嚴。
把選擇權交給他吧,為著自己這最後的一點尊嚴。
他沒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背景,死命地咬緊牙關,才不至於失態。
不能再多承受哪怕一丁點兒的感情了,他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限,再多用一點兒力,就會徹底崩潰。
我終於見到了蕭航,這個許諾康婕會讓她以後的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的男孩子。
對,我更願意稱他為男孩子,而不是男人,雖然康婕跟我描述的時候已經強調過他看起來顯得很小,但當他真正坐在我麵前的時候,我還是微微有些吃驚。
蕭航倒是很自然的模樣,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我聽她說過很多你的事情,終於見到本尊了”。
我瞪了康婕一眼,這個重色輕友的家夥什麽時候才能改掉賣友求榮這個毛病,她又跟人家說我什麽了?不過仔細想想,我的成長史裏匪夷所思的談資實在太多了,還是別深究了。
她坐在蕭航旁邊,也不太說話,就是笑,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知道康婕並不是在裝優雅,她說話的方式沒什麽改變,還是那麽直來直去的,但我很清楚地感覺到過去一直包裹著她的那層尖銳的東西不見了,現在她整個人散發著一種柔和的神韻。
蕭航跟我說“你回來之後心情好些了嗎?”
我點點頭,有些勉強地笑“好多了,不說我,說說你們吧,怎麽這麽快就決定結婚了?”
他們相視一笑,互相推托了一下,決定讓蕭航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有天晚上跟幾個朋友一起喝了很多酒,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看到手機上有很多未接來電,全是她的來的。那時正好陽光照在被子上,那一瞬間,特別希望她就在我身邊。
”其實我很了解自己,並不是什麽做大事的人,不夠成熟還很貪玩兒,所以我爸媽對我一直也沒抱太大的期望。反正她也沒想嫁什麽青年才俊,我覺得我們兩個就是胸無大誌的一對,也蠻好的。
“至於求婚……其實也沒求婚,戒指都是後來去買的,那天送她回家的時候,看著她下車,一個人走進那條老巷子……不知道怎麽講,就是覺得心裏突然一下很酸,然後我就下車對她喊,康婕,要不我們結婚吧?她當時都呆住了,以為我開玩笑的,我又說了一遍,結婚吧?然後這個傻X就跑過來抱著我哭,好好兒的一件衣服都被他哭濕了。”
蕭航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微笑地看著康婕,我可以確定,這麽多年來一直折磨她的那些因子終於在她的血液裏平息了,那匹脫韁的野馬不再令她痛苦,所有不幸和不堪終於都翻過去了,她的人生從她抱著他哭的那天晚上開始,揭開了新的篇章。
從前的那些缺失和喪失,都已經成為輕盈的過去,站在青春的末梢對它們揮揮手,此生再也不必相見了。
但我呢?
我的眼睛看著他們,我的嘴在說著一些祝福的話,可是我的靈魂為什麽好像脫離了軀殼,飄到了很高很遠的地方?
我終於明白,以前我和許至君在一起的時候,康婕坐在我們旁邊時是什麽樣的感受了。那種形單影隻卻不得不強顏歡笑的落寞。那種強烈的對比而導致的落差,在這一刻,我終於體會到了。
回去的時候康婕對我說“我真的從來沒想過我會有今天。”
我拍了一下她的頭“傻子。”我們一起長大,都曾那麽義無反顧地去愛人,都曾有過被全世界傷透了心的時刻,都曾那樣痛苦地煎熬著,等待黑夜過去,天一點一點亮起來。
她曾經說,我們兩個,總要有一個過得好吧,至少要有一個吧?
而現在,她找到了歸宿,她即將披上白色的婚紗,而你作為好刀她最好的朋友,則會穿上香檳色的小禮服在她身旁做伴娘。她終於遇到了那個人,年華似水,卻不再讓她覺得這一切過眼雲煙,稍縱即逝。
看起來,不是很幸福美滿的樣子嗎?
可你終於明白,這種幸福美滿,是不可以被分享的。
我被周圍所有人的溫暖簇擁著,卻感到了徹骨的寒冷和孤獨。
林逸舟,我多想像你那樣,被深深愛過然後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