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在瑪旁雍錯的那個清晨,我是第一個醒來的,因為滿心都惦記著要去湖邊拍黑頸鶴,一晚上我都睡得不踏實。
當然,這其中也許還有別的原因,但是我不想承認。
醒來之後我很迅速地穿著衣服,動作有點兒大驚醒了臨床的陸知遙,他定了定神,看了我三秒鍾,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對我說:“你等等,給你個東西。”
他邊說邊從自己的包裏翻出一條黑糊糊的抓絨褲丟給我:“多穿點兒,湖邊冷。”
那一瞬間我呆住了,我差點兒脫口而出問他:你是不是不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麽?
可是忍了忍,我終究什麽都沒說,很聽話地又穿上一件外套,再回頭陸知遙已經整裝待發,睡在對麵的一塵在杯子裏打了個滾兒,嘟嘟嚷嚷含糊不清地說:‘冷死了……不想起來……你們去吧……’
而阿亮,他居然搶在我們前麵已經出去了!牛人!
我跟著陸知遙保持著兩米以內的距離一前一後地走著,其實一走出門我就想跟他說謝謝了,真的很冷,尤其是膝蓋,簡直冷得疼。
他拿著單反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麵,說真的,在那樣的場景下,他的背影特別帥。
我的聲音很突兀地打破了這個清晨的寧靜:‘我有很嚴重的恐高症。’
他回購頭來看著我,表情有點兒疑惑。
看樣子他是真的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情了,我隻好鼓起勇氣提醒他:‘昨天在盤山公路上,我不是故意要尖叫的……我恐高……’
他這才反應過來,明白我實在委婉地向他道歉,於是笑了笑,走過來牽著我的手繼續往湖邊走,我鼻子一酸,又開始犯矯情了。
我們在藏區一路走來見到路邊有很多野狗,霍爾也不例外,有一條黑色夾黃色的野狗跟著我們走了好遠好遠,陸知遙蹲下去跟它玩了一會兒,不知怎的,我心裏有一種暖暖的感覺在流淌。
他去湖邊拍黑頸鶴的時候,我站在沼澤邊等他,因為怕不安全所以沒敢亂動,那條狗就在我身邊傻傻地陪著我。直到他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手裏拿著一根黑色的羽毛,笑著對我說:“撿給你的。”
太陽從他身後的山上升起來,逆光中他的每一根頭發都沐浴著光芒。
我覺得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朝陽。
離開霍爾的時候,陸知遙坐上了副駕駛座的位置,把我打發到後座去了,雖然他沒有說明原因,而是用“我視力最好坐在前麵看見動物可以通知你們”這個理由打發了我們,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想我再影響司機了。
我有點兒憂傷,坐在我左邊的一塵剝開一顆快融化了的巧克力給我:“吃不吃?”
我領情地接過來,又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為什麽要準備這麽多巧克力啊?”
一塵剛想告訴我是為了補充體力,結果前排的陸知遙又賤兮兮地嘲笑我說:‘這你都不知道啊,當年紅軍長征的時候就是吃的巧克力啊。’
我剛想說“不是吃草根和皮帶嗎”,立馬,我就反應過來了。
這個混蛋,他又拐著彎兒諷刺我!
從霍爾去紮達,在陸知遙的提醒下,我們看到了成群結隊的藏野驢,它們的屁股長得像一顆桃心,還有藏羚羊群,公的頭上有威風凜凜的、累死豎琴狀的角,就像無數次在紀錄片裏看到的那樣。
我差點兒又激動得叫出來了,陸知遙當機立斷地指著我說:“你的衣服顏色太鮮豔,別下去,我們下去拍。”
我百無聊賴地趴在窗戶上,看著他們躡手躡腳慢慢挪著,希望能夠離羊群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
司機悠然地抽著煙跟我說:“以前藏羚羊的警覺性沒這麽高,看到人也不躲,後來被獵殺得太厲害了,現在遠遠地看到人就跑,唉……”
想起曾在紀錄片裏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場麵。我心裏頓時很不是滋味兒。
陸知遙有句話說得很對,地球不光是人類的。
廣闊的荒原上聳立著的偶是壯闊的大山,因為富含各種各樣的礦物資源,所以每座山的顏色看起來都有些不同,棗紅的、青綠的,甚至還有淺紫色。
不知不覺車就開到了紮達,我生平第一次見到那麽奇異的景象,那些……說山也不恰當,可是如果不叫山,應該叫什麽?
拐彎的地方有大型的推土車和卡車在修路,我們隻好停下來等一等。
陸知遙這個沒有導遊證的完美導遊再次解答了我的困惑:這是土林,由遠古大湖湖盆和河床曆經千萬年地質變遷而成,風化了幾千年了。
他說完這句話,安靜了一整天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走到一旁去接電話,皺著眉好像有什麽事情很為難的樣子。
我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這個突然闖入我生命中的陌生人。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個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關於他的過去和未來,我一無所知,我們最初的想法不過就是結伴一起走一段路而已,可是這樣風餐露宿的朝夕相處,有些東西已經漸漸發生了改變。
但直到這個時候,我還在僥幸地想,也許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
這樣的感情,我經曆過一次之後就比任何人都明白,心太累了。
在車上那些冗長而乏味的時刻,我隻能呆呆地看著他的後腦勺,有時候我想開口問他,你是不是越來越討厭我了?
對他,我一點點把握都沒有。
如果你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我,哪怕就一點點,我也會有勇氣去爭取。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去分辨,生怕也許我以為的表示,也隻是自己的自作多情。這樣的自己,顯得那麽渺小而力不從心。
人類最大的弱點,就是在事情尚未發生之前,往往高估了自己的理智和對局麵的掌控能力。
隻要還殘存著些許理智,我就無所畏懼。
我以為愛情就是一場瘟疫,而林逸舟的死使我有了對抗這種瘟疫的免疫力,於是我以為這種瘟疫再也無法置我於死地。
似乎就在一夜之間,許至君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將被徹底改變。
從那次他對他媽媽發了一通脾氣之後,家裏的氣氛就總是有點兒怪怪的,麵對著整天隻有兩個人的飯桌,許至君也開始盡量找理由不回去吃飯了。
但其實在外麵也沒意思,偶爾他一個人開著車在郊區狂飆的時候,腦袋裏總會冒出程落薰從公寓裏搬走時的情景。他總記得自己問她:如果那天死的那個人是我,你會不會也這麽難過?
他更記得,她還沒有回答,自己就先替她說了:我想,你不會。
因為活著,所以要承擔這一切,就像一個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解開的詛咒,封閉了他所有快樂、開心、愉悅的情緒,剩下的除了煩惱就是鬱悶。
而這些話,他不知道可以跟誰說。
還有羅素然的孩子……康婕她們說過,叫淺淺。無論多不想承認,那的確是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妹妹。
最匪夷所思的就是和唐熙訂婚!虧她們想得出來!
跟唐熙在一起的時候,他曾不經意地提起過這件事,希望唐熙能跟他保持一致的立場,不要被他媽媽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蠱惑了,可他怎麽也沒想到,唐熙竟一點兒也不覺得那些想法很荒誕。
恰恰相反,唐熙不僅不反對,甚至有點兒讚同的意思。
她的笑容總顯得不夠真實,總隔著一層薄薄的霧,帶著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陳阿姨做這個決定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沒跟你說得太清楚,也許是有顧慮,也許……”
也許個屁!
許至君一想起唐熙說的那些話,心裏就有股無名怒火在燃燒。
以往他總是竭力克製自己的某些情緒,可這陣子他覺得自己就像被逼到了懸崖邊的野獸,再不回頭反抗,就隻能任別人掌控自己的命運了。
在許至君極力逃避著回家這件事的同時,唐熙卻成了他媽媽生活中最親近的人。
她暫時將自己的生活丟到一邊,將所有愛好丟到一邊,專心致誌地陪著陳阿姨。一起去超市買蔬菜水果,一起在家裏動手做飯,一起去醫院拿體檢報告。
這一切都是背著許至君進行的,眼看著陳阿姨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蒼白,唐熙心裏也越發著急了。
“阿姨,您還是跟小君說了吧……”
陳阿姨抿著嘴唇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她說:“等最壞的結果出來了再說吧。”
唐熙無力地看著眼前這個神情凝重的中年女子,躊躇滿誌的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人生中有那麽多事不是你付出了努力,就一定可以改變的。
終於,她經過了深思熟慮之後,還是開口了:“阿姨,有件事我一直沒跟您說,怕影響您的病情。但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說了。”
陳阿姨臉上立刻浮起又驚又怕的表情,頓了頓,唐熙接著說:“小君跟程落薰並不像您以為的,斷得那麽幹淨。您生日前兩天,小君接到一個電話,聽說那個女孩子在拉薩病倒了,他二話不說就飛去看她……當天去當天就回來了,我們就是從那之後在一起的……”
陳阿姨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她拿著筷子的手都有點兒發抖了:“你怎麽不早點兒告訴我這件事?我要是知道,一定不會讓他去的!都分手這麽久了,還藕斷絲連的,像話嗎?”
說著說著,陳阿姨簡直氣得渾身都在發抖了。
唐熙也沒想到對方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這比她預期的要難收場,一時之間她也隻會說些“阿姨,我沒告訴您就是不想您生氣,身體要緊”之類蒼白無力的話。
客廳裏隻有鍾聲滴答滴答地響著,放佛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等待著一場暴風驟雨的洗禮。
“是時候跟他好好兒談談了。”
這是陳阿姨那天晚上在飯桌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夜晚的江邊,人還是那麽多,風箏也還是飛得那麽高。
許至君停下車,靠在車邊點了支煙,默默地看著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人,想起的是曾經的某個夏夜,自己和程落薰在這裏背靠背坐了一個通宵。
那天,天亮得很快,什麽都還來不及回味,一切就已經成為過去。
風箏飛得再高,許至君忽然很想給那個身在阿裏的人打個電話,但也隻是想想,並沒有付諸行動。
程落薰,你根本不明白,屬於我的那根線還在你的手裏緊緊地握著。
可是,很快很快,那條線就要斷了。
自從那晚尷尬的場麵之後,康婕又有將近一個禮拜的時候沒有見到蕭航,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不是第一次發生的事情,承受起來似乎也就沒那麽難受了。周末的時候康婕還是像往常一樣背著幾本書去學校上課,專心地把老師講的重點畫出來,再在旁邊畫上一個五角星作為標記。
隻是偶爾抬起頭看見窗外刺眼的太陽時,她會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思緒便會不由自主地飄起來,想起那些她並不太願意記得的事情。
前排的眼鏡妹又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她:“好久沒見你男朋友啦,吵架了?”
是時候撇清那層原本就子虛烏有的關係了,雖然根本不用對眼鏡妹這樣的萍水之交做什麽交代,可是康婕還是微笑著說:“他從來都不是我的男朋友呢。”
麵對眼鏡妹有些詫異又有些懷疑的眼神,她低下頭繼續在白紙上亂畫一通。
為什麽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好像有條小蟲子在啃噬她的心,一開始是癢癢的,然後緊接著就變成了細細碎碎的痛。
原來是真的,有些事情隻要親口說出來了,就真的結束了。
眼睛有點兒痛,她用力地眨了一下,一顆很大很大的眼淚“吧嗒”一聲落在了她剛剛亂畫的那張紙上。
雖然已經被塗得亂七八糟,但是仔細辨認,還是能看得出那原本寫的是一個名字。
蕭航。
下課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酷暑的炎熱還炙烤著皮膚,陽光字學校門口那些高高聳立的梧桐樹的縫隙中灑下來,在掌心裏明晃晃的,好像流淌的水一樣。
眼鏡妹推了推康婕,一臉挪揄地笑:“你還裝。”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蕭航一臉沉靜地倚著車門站著,手裏拿著一盒冰淇淋,神色淡然地看著康婕。
忽然之間,康婕的臉“刷”地臉紅了,跟他第一次來接她時那種又氣又無奈的情緒有些不一樣,這次,看到他的眼睛,有一種酸澀的感覺在她的鼻腔裏慢慢彌漫開來。
“你怎麽來了?”康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一丁點兒異樣。
蕭航才是真的雲淡風輕:“前幾天有些事要忙,就沒找你,今天太閑了就來接你去吃飯。喏,香草味兒的,吃不吃?”
眼鏡妹和另外兩個女生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毫不掩飾羨慕之情,康婕的臉更紅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羞澀”,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在自己還很年少的時候,跟陳沉在大街上親吻,被來來往往的路人鄙視時,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蕭航難得開車開得這麽沉穩,他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嘴裏說道:“今天猴子請客,帶你去蹭飯。”
康婕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吃著那盒冰淇淋,有生以來她第一次這麽斯文地吃一樣東西,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那些細小的冰碴兒卡在喉嚨那兒下不去。
蕭航又說話了:“你不願意說的事情,我一句也不會問。你什麽時候想說了,再跟我說。”
此刻康婕好像突然被窗外的什麽東西吸引了目光似的,就是不肯回過頭來讓蕭航看到她的臉。
其實窗外什麽也沒有。
猴子他們對康婕很熱情,就好像曾經那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時他們不在場一樣,他們好像都忘記了當時是他們逼蕭航去跟康婕開那個玩笑的,一個個笑臉相迎:“美女想吃什麽?想喝什麽?”
康婕那麽大大咧咧的性格都被他們弄得有點兒不知所措,隻能一個勁兒地微笑,搖頭,講些客氣話:“你們吃什麽我就吃什麽,我都行。”
吃飯的時候康婕總覺得多多少少有點兒放不開,蕭航卻絲毫沒理會其他人曖昧閃爍的目光,一直細心妥帖地替她夾菜。
最後,還是猴子忍不住問了:“你們是在一起了,還是在一起了,還是,在一起了?”
一時間,康婕又尷尬得臉紅了,她心裏不停地罵自己,臉紅個屁啊!裝什麽淑女啊!這麽做作幹什麽啊!
可是蕭航始終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包括麵對猴子的調侃:“吃你的飯,喝你的酒,閉上你的嘴。”
本來也就是簡簡單單一頓飯的事,如果不是起身的時候,蕭航忽然發現自己的錢包丟了的話……
一桌人目瞪口呆地看著蕭航,他自己也傻了半天,就在服務員試探著過來問,要不要報警時,他一把抓住康婕的手,二話不說地衝了出去。
在車上拿出筆記本電腦,插上U盾,打開網銀後,他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問康婕:“你卡號多少?”
康婕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直到這個時候,蕭航才恢複了往日的樣子,白了她一眼:‘蠢蛋!我的卡和身份證是放在一起的,卡裏還有點兒錢,我先轉出來。’
雖然蕭航說的是“有點兒錢”,但以康婕對他的了解,這絕對不是幾百塊的小數目。
她手忙腳亂地在包裏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夾層裏找到一張銀行卡,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小心翼翼地報給他聽。
就在他皺著眉頭轉賬的時候,康婕心裏忽然躥起一個念頭:他怎麽這麽信任我?
很快,猴子他們就替她問出了這個疑問,不過他們是以幸災樂禍的語氣說的:“這麽多兄弟在這裏,怎麽不把錢轉到我們卡裏來呢?”
丟了錢包對蕭航的心情似乎影響不大,短短的十多分鍾之後,他臉上又像平時一樣笑嘻嘻的。
“破財消災。”他明明是在安慰自己,可是為什麽聽起來好像在安慰康婕似的。
那晚送康婕回家,車停在巷子口後,康婕本想下車卻又忽然停住了開車門的手。
老城區的房子看起來總是那麽陳舊滄桑,幾時夜幕降臨也無法掩蓋其日漸腐朽的氣息。
康婕身體裏那股惴惴不安直到這一刻,才真正平息下來,就像這個世界的關口突然之間閉合了,再也沒有嘈雜的喧囂撞擊她的耳膜了。
她知道自己經過了怎樣的克製才可以這麽淡然地說話,才能好像真的連自己也沒覺得有多難堪似的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個人是我以前的初戀,現在是關係還不錯的朋友。我也沒想到他會有我家的鑰匙,可能他隻是擔心我,怕我一個女孩子獨居會有什麽意外情況,我們之間……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蕭航忽然很突兀地插嘴道:‘我沒以為什麽,真的。’
他的眼睛裏有些真誠、很透徹的東西,一閃一閃的,不像是裝出來的。
康婕忽然又覺得有點兒鼻酸,她深呼吸一下,接著說:“其實本沒必要跟你講這些,因為也不關你什麽事。但是……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其實明明是個很隨便的人……當初在酒吧時卻又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我不想讓你覺得……我很裝×……”
這些話她說得斷斷續續的,跟平時那個伶牙俐齒的康婕比起來實在是判若兩人。
蕭航一直很安靜的聽著,直到她停下來,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說:“我從來就沒那麽想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右手緊緊地握住了康婕的左手。
夏天的夜晚,即使在城市裏也可以聽到蟬鳴。
她忽然想起那張明信片上,程落薰寫的那句話:我們都需要一個人,可以安心地在他身邊入睡,可以說話,或者和他相愛。
同一時間和空間內,某些事情正迅疾地發生著扭轉。
許至君回到家裏後,他媽媽態度堅決得不容他有半分反駁:訂婚!就在這個月底!
他整個人就像被點了穴一樣,不能言語也不能動彈,隻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目前。一貫溫柔的母親,在這個夜晚所表現出來的強勢,是他二十多年來從不曾見過的。
他想大喊一聲“荒唐”,可是他媽媽搶在他前麵說的那句話,讓他心裏所有的憤怒和驚詫都在瞬間化為了齏粉。
“你要是不想讓媽媽死不瞑目,就老老實實地跟唐熙訂婚!”
在某條黑暗狹窄的巷子裏,剛喝了幾瓶冰啤酒的阿龍搖搖晃晃地走著,冷不防地,一根鐵棒當頭砸來,霎時,血如泉湧!
他隻來得及慘叫一聲,就被更重的力道砸得連嘶喊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手臂上的紋身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格外猙獰,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喉嚨裏隻發得出“啊——呀——”之類模糊的聲音。
他想不到這場無妄之災跟很久以前,他朝一個女孩兒潑去的那瓶硫酸有著直接的關係。
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誰,隻知道他在路邊攤上跟人吹牛×,誇下海口說沒有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然後就被一個不認識的人教導一個僻靜的場所,給了他一筆錢,讓他去毀掉她的臉。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毀掉的不僅是她的臉,甚至是她的人生。
那根鐵棒是那麽粗糲堅硬,他感覺到自己的骨頭都在碎裂,一下,又一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停止。
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什麽都看不清楚,雙手隻能在黑暗裏徒勞地抓著空氣。
最終,他靠著牆壁,慢慢地,慢慢地滑到地上,不省人事。
在西藏紮達縣,某個不知名的、破舊的招待所裏,在一塵和阿亮此起彼伏的鼻息聲中,我聽見陸知遙在小聲地打著電話。
我知道他在訂機票,可是當他掛掉電話轉過來看著我的時候,我依然不敢問出讓我害怕的那個問題:我們,是不是,就快分開了?
我不知道是什麽讓我不敢開口,我沒有為我那些不可捉摸的言行做過解釋——在他跟別的姑娘嬉笑打鬧的時候,我緊繃著臉就像自己喜歡的東西被別人搶走了一樣。
他也從未問起過我,他的泰然處之總讓我自慚形穢,而唯一的解釋就是我還太年輕。
年輕得還沒有習慣離別——即使,林逸舟已經離開了我。
我們的關係如此生分,我害怕驚擾到他。
握著陸知遙垂在床邊的那隻手,我的眼淚像失控的水龍頭,嘩啦嘩啦地將我的理智悉數淹沒。
我想起了彼時的林逸舟,此時的陸知遙,對我來說,他們都是刻在生命中無法磨滅的印記,跟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當中不可複製的絕版珍藏。
可是對他們來說,我隻不過是個清淺的存在。
長沙,暴雨將至。
高原,淅淅瀝瀝的小冰雹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