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約會地點是林慧定的。

門臉隱蔽但內部裝修豪華精致的咖啡館。

院子裏栽有盆景,木質扶手的布藝沙發顯得樸素而有格調。

顯然她為了彰顯自己的高品位頗費了一番心思。

CICI見過林慧,進門就認出了她,但並沒有急於與她正麵對決,而是停在原地裝作繼續尋找來達到用餘光觀察的目的。

林慧正拿著粉盒補妝,那是個薄薄的肉色橢圓形粉餅盒,盒蓋上有複雜的菊狀暗雕花。

這牌子CICI認得,是個法國品牌,但在日本風行,價格昂貴程度不輸國際大牌,特別之處是適合少女用。

不得不承認,這適合少女的品牌用在林慧臉上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做作,她的皮膚和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一樣瑩亮透白,都是美容院的功勞。

CICI忍不住向廊柱上的暗色玻璃瞥去一眼,看見反射下自己那像油田一樣泛光而膚質又十分粗糙的臉,厚重的粉底隻能讓它白得很慘烈。

妒意在心裏萬馬奔騰,但其中又摻雜著一絲得意。

人與人固然無法生而平等,但好在自己心比天高不甘棲落鴉巢。如今占了上風的是自己,因為自己手中緊攥著一張王牌。

CICI笑吟吟地走過去,在林慧對麵坐下。

林慧以前也許和這女孩打過兩次照麵,但肯定沒有正眼瞧過她,所以一見CICI就用剜人的眼神把她上下掃了個遍。

見對方繃臉抿嘴的架勢,CICI反而放鬆不少,先開口打招呼:“您好,我是趙茜茜。”雖然使用了敬語,但分明是勝者腔調。

林慧要在對手麵前保持“貴族風範”,不能隨便撒潑,但又沒有做演員的天賦,最終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就是你啊。”

說罷便垂眼去看menu不再理她,按來之前明櫻支的招叫來服務生要了杯980元的摩卡。

CICI在心中冷笑,果然不出Luna所料,林慧就是想以這種手段在氣勢上先壓倒自己,用她的奢侈反襯自己的寒酸。CICI一點也沒露怯,點了一杯800元的拿鐵。

輪到林慧小吃一驚,揚了揚眉,用輕蔑的語氣問:“你也經常來這種地方嗎?”

“偶爾,跟岑時來見客戶談工作。”CICI的臉上顯露著與謊言相悖的鎮定自若。

表情一變,林慧前傾了身體。看來已經不需要再繞彎,就按照計劃,直接道:“說吧,多少錢可以讓你離開他?”

“多少錢?我不要錢,我愛他。”

這樣的回答倒也在林慧預料之中。

“愛他?就不惜破壞他的家庭?”

CICI的視線從咖啡杯折射著高光的邊緣抬上來,和她對視了短短的幾秒:“我不會破壞他的家庭,你可以繼續像以前一樣安心做他的妻子,假裝不知道我的存在。我隻是愛他,甘心為他生兒育女。”亮出殺手鐧的同時,臉上也露出嘲諷意味的淡淡笑意。

打好腹稿的謾罵落空得徹底,思緒坍弛一段,不知用什麽來填補。林慧的手在桌下緊捏成拳,血液在靜脈裏流動不順。

CICI看見她太陽穴處跳動的筋,把下巴揚得更高了。

對抗演變成對峙。

日光斜切進窗,陰影落在桌上。

不規則的一小團灰,從一盞杯下緩慢地移動到另一盞杯下。

自從林慧得知CICI的存在,岑時已經習慣了不時聽見一些東西落地或者砸在牆壁上發出的巨響。

當初早早結婚,很重要的原因是為了盡快搬出家,避開脾氣火爆、時常歇斯底裏耍小姐脾氣的妹妹。更年幼的時候,就受夠了患有精神疾病的父親的間歇性發作。

雖然不漂亮不出眾但性格溫婉的林慧是處避風港灣。她不溫不火的柔聲細語使這個家總是溫度宜人。因此岑時一直把她藏在內心一塊風雨無法撼動的濕地。且不說CICI是個意外,即使遇上深愛的女人,岑時也沒動過離開林慧的念頭,而如今她的所作所為讓他不得不避著她去別處尋安寧。

“今天我去見了趙茜茜。”林慧黃著臉進門換鞋,話說得有氣無力,“那個小孩絕對不是你的。我敢肯定。”

岑時“哦”地把目光從電視上移向她,慶幸她終於不再厲聲尖叫。

“我們平靜地談一談吧。”

她說“平靜”二字的同時,臉上卻反而露出與之不協調的憤怒神色,岑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忽然覺得她的臉變成了一個豁開的黑色洞口,望不到底。

當事情的發生吻合了植入潛意識裏的前兆,再不合理也讓人感到真實。

“平靜的懇談”過後兩天,岑時突然接到CICI的電話,女孩在那頭哭得梨花帶雨,“你來一趟我家吧。”

當時並無其他隻覺得有些麻煩。

等趕過去進門看見滿屋狼藉,第一反應是遭了搶劫。

岑時有點憐惜地拉過依然縮在沙發裏哭哭啼啼的CICI,柔聲問:“怎麽回事?”

“林慧來過了。”才說了這麽一句,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岑時拍著她的後背安撫:“這是她弄的?”

女孩使勁地點點頭,仿佛點的力度越大,話語的可信度就越高:“她就是想嚇壞我,讓我流產,一定是這樣!”

岑時皺著眉歎口氣。

CICI繼續哭訴:“萬一真的如她所願了,我受了冤枉無所謂,可是岑時你一直沒有孩子,她這麽做害的還是你。”

岑時見她哭得實在太可憐,把她攬進懷裏:“從今天起我會派人保護你的。別哭了。”

心裏對林慧的憤恨之意越來越濃。

CICI想明櫻的方法果然管用,之前岑時從沒有主動抱過自己,照這趨勢過不多久說不定真能贏得他的心。

哭得愈發起勁了。

哪想到岑時被這哭泣吵得快神經衰弱,沒一會兒就找了個公事繁忙的借口離開了。

從岑時滿臉的倦容就可看出,兩邊攛掇的詭計奏了效。

人人都有惡毒的血液,明櫻隻不過稍稍加溫使它們沸騰得更快。這麽想著,負罪感立即消失。

明櫻鎖上門微笑著,把手袋從一肩換到另一肩,從右側挽過岑時的胳膊:“去川菜館好嗎?附近有一家口味很不錯,我們走著去。”

“可以嗎?”擔心的自然是辣椒對歌手嗓音的損害。

“沒關係,我自己會掌握分寸。”

下過雨,地麵微潮,空氣很清新。

岑時不說話,明櫻問:“你在想什麽?”

“什麽也不願想,和你在一起讓人很輕鬆。明櫻,你很特別。挑食的節食的做作女人我見得太多,雖然那是她們對自己苛刻,但讓周圍的人都感到難受。你卻讓人感到很暢快。想做什麽就會果斷地付諸實行,不顧及常理也不顧及別人的眼光,但又不是毫無節製,就像你說的‘自己會掌握分寸’。你很睿智,不是小聰明,不在細枝末節上玩心術。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有一類人注定成為光源所在。”

“那個妹妹也是這類人嗎?”

岑時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隻是突然提及有點意外。回憶埋得太深,翻出來,翻上嘴角還能變成弧線。

“她也是。如果她活著,一定也是被人仰望的存在。”

路旁的一小攤積水反射著慘白的光,中間浮了一塊形狀不規則的彩色油跡。

經過手機城門口的大音箱放著被轉化成電子音的舞曲。

比原本的快節奏更快的節奏。

像電擊落在心髒上。

蟄伏已久的某種情緒緩慢地複蘇了。

“她死了?”問句有些傷感,可對方沒有注意到。

岑時搖著頭:“生死未卜。”

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承認她死了,但她還活著,又不可能默默無聞杳無音訊,這就是矛盾所在。

如果岑時幹脆地說“已經死了”,那麽從他人口中聽見自己“死訊”的明櫻定會在接下去的報複過程中無所顧忌。然而,親情並不是個虛無的概念,眼前的這個人是仇人的親人,也是自己的親人。

光譜中不屬於極端的紅也不屬於極端的紫。

你狠下心對他的關心與信任視而不見,他就會變成犧牲品。

而你若想回頭原途折返,他則是指引航向的微光。

明櫻看著坐在對麵的岑時,手指無意識地做著無聲輕輕敲擊杯緣的動作,像打點計時器,最後露出一個如同垂死的人決定放棄生的希望的奇怪笑容:“我們不提傷心事了。”

岑時立刻從悲歡參半的回憶中解脫出來:“你來點菜?”

“如果你不願消耗腦細胞就讓我來吧。”這次是更開朗自然的笑容。

岑時把菜單越過桌麵上方遞給她。

“對了,上次簽金振宇的時候我就在想——”像是飯局中憑隨機概率而起的話題。

岑時正處於防線鬆散的狀態中,更隨口地問道:“什麽事?”

“我們公司體製上有些問題。明明主持工作的是哥,可哥卻基本全處於理事長的管理中,靈活性很差。這樣表麵上看是雙保險,遇到實際問題,家族企業就最容易出現過於謹慎保守而錯失良機的情況。”

“你說的問題我早就深有體會。不過我母親個性一直都……”岑時頓了一頓,繼而笑起來換了種說法,“她好像覺得我太年輕,容易頭腦發熱,考慮事情不夠周全。”語氣中還是透露出無奈。

“很多大事也隻有年輕人才能幹。”明櫻隻輕描淡寫地附了一句就又低頭拈菜,不再說話。

隻漫不經心的態度果然反而引起岑時的興趣:“你有什麽建議嗎?”

“我覺得哥應該自己做做投資,用收益來簽一些非一線的藝人。一線藝人公司有我和金振宇,雖然覺得單靠我們倆各自撐起音樂和影視兩片天有點力不從心,但這還不是燃眉之急。簡而言之,百裏現在缺的是‘中流砥柱’,沒有這一檔藝人來‘帶’新人,幾年後就會出現斷層。”

“沒錯,我也這麽認為。但問題是我現在連用作投資的資本都沒有,哪兒來的收益?”

“哥完全可以拿股權作抵押向銀行貸款嘛。”

“不不不,”岑時笑道,“投資都有風險,拿股權作抵押太冒險,而且貸款利息也太高。”

“石油期貨據說回報相對高,而風險卻比股票小,至於資金,如果哥覺得銀行貸款利息太高,那我把我的錢借給哥好了,我可以不收利息。父母留下一些遺產,我這兩年的積蓄也不少。”

“那怎麽行!說實話,自從你來了公司可一直都在幫大忙,精選集的熱賣使公司收益頗豐,巡回演唱會的票房回報也驚人的出色,還談下了金振宇的合同,我怎麽能再動用你的積蓄去做投資?”

“我是在幫哥,也是在幫自己。百裏是我所屬的公司,如果它發展不好,對我也會有很大影響,不是嗎?”

“話雖這麽說,可是……”

明櫻微笑著搖搖頭,示意他別再固執。

岑時的語氣弱下來:“可是我總覺得有愧於你,岑宛一直對你……唉……”

“什麽都不用說了,岑宛對我的傷害隻是意外,你不用總是耿耿於懷,她是個沒出校門的小姑娘,做錯了什麽都理應被原諒。這事和我幫哥、幫公司的事不能混為一談。”

岑時又長歎了口氣:“按照你說的也行。不過,不收利息不行,我付你相等於銀行儲蓄的利息,同時,風險也不該由你承擔,我把股權抵押給你,這樣一來,就……”

明櫻故作驚訝,停住筷子:“你在說笑嗎?怎麽那麽見外呢?”

“感情是一回事,利益關係是另一回事,你之前說得很對,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岑時臉上寫著“這可是你說的”的俏皮得意,“更何況,抵押給你還有點轉圜餘地,你至少不會像銀行那麽無情吧。”

嘴上說感情與利益不能混為一談,事實上岑時的所作所為已經違反了這原則。

明櫻裝了一會兒“理屈詞窮”,繼而笑起來:“嗯,好吧。都聽哥的。具體的瑣事交給我來辦理吧。反正我現在正處於‘換氣期’,而哥最近看起來總是很疲憊。”

“還不是那三個女人鬧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厭嫌的神色,伴隨著長籲了一口氣。

“CICI和嫂子嗎?還有一個是……”明知故問。

“岑宛那丫頭,我看她是得了臆想症了,整天無事生非。我不是開玩笑,你可得當心她。我父親是因精神疾病過世的,很難說沒有這個遺傳基因。”

“哦,我明白了。我會盡量避免和她見麵。”

體貼的口吻,過半晌又好像恍然回神般感慨道:“她也是可憐的孩子。”

尚不熟悉的時候也有過幾次從電視上看到她。

如何去形容?眼神中滲著誘惑力,但卻絕不會有人敢貿然接近。冷酷地拒人於千裏之外。

和組合裏另一個女孩的清澈聲息截然不同,她的歌聲好像經過長途跋涉,閱盡滄桑,卻變得又輕又淡,最終來到你的耳廓,你還是能感到它非同尋常的重量。簡簡單單的歌詞,有時甚至隻是間奏中的哼鳴,都像被施了魔法,變成讓人平靜又讓人心酸的存在。

後來才知道,這天籟是一麵死寂的湖,沒有半點波瀾,真切地倒映著她過往的悲哀。

她對親密的人不僅不冷漠而且很依賴,她也會露出溫和、滿足的微笑,她說的話常暖人心。她不過是有點我行我素,其實比誰都善解人意。這些,也都是後來才知道的。

不知過了多久,岑時把自己的右手蓋住她放在桌上的左手:“為什麽這麽幸運,遇見了你呢?”

“我對哥的感情,是親情。”說的同時,手果斷地從下麵抽走,而語氣依舊溫和不露破綻,“是沒有條件的。”

岑時愣了兩秒才恢複正常神色,重新略帶尷尬地笑起來。

拒人於千裏之外原來不是誤斷。

不過,這樣也好。

又過了幾天,岑宛的哭鬧不被重視四處碰壁,她主動打電話給明櫻。明櫻看來電不熟悉沒接,轉了自動留言。

“臭不要臉的女人,有種你就把那天晚上在練歌房說的話再說一遍!”

明櫻隻記得她小時候詭計多端,沒想到長大了反而變得愚蠢,也許是因為被嫉妒和憤怒衝昏了頭。癟了癟嘴,有點索然寡味,覺得這不是一場旗鼓相當、勢均力敵的戰爭。

岑宛的瘋狂叫囂足足持續了90秒,直到錄音留言時限結束。

通過電流轉換的聲音本就不太真實,再加上她的語速之快堪比機器人,尤其是最後一個被掐斷了喉嚨似的突然收尾,令明櫻歎服的同時覺得有點搞笑。

要製造個與岑時同時走進客廳、在他坐下來後按下聽取留言按鍵的機會對明櫻而言易如反掌。

岑時的表情在短短幾秒內完成了在驚訝、尷尬與憤怒之間的微妙轉變,最後幾乎要拍案而起。

明櫻察言觀色,急忙上前將留言按掉,在原地手足無措地愣了片刻,有點尷尬地說:“沒什麽,幾乎每天都這樣。”

這下,怒火已經完全壓製不住,岑時鐵青著臉站起來:“我得去找她。”

“算了吧,這麽晚了。”明櫻不太堅決地阻攔著。

“我得去她學校一趟……不對,得先回趟家和我母親商量一下,這麽縱容她對她不是好事,應該給她找個心理醫生。今晚我們就不再見麵了,餘下的事情明天你能來我辦公室辦完手續嗎?”

明櫻乖巧地點頭:“說得也是,我倒無所謂,萬一真是病可別耽誤了。那股權抵押的一些手續明天還是去辦公室吧,我這就打電話給律師通知他。”

岑時匆匆離開,明櫻關上門。

屋裏突然消失了所有聲音,四麵牆被日光燈映得煞白。先前被巧妙隱匿在複仇的快意之後的孤獨感瞬間剝落了外殼。

越接近最終結局,越不知將來何去何從。

由於懼怕白色牆壁給人造成的心理壓力,索性關了燈抱腿屏息靜氣地坐在沙發裏思考,卻突然覺得被這種程度的黑暗包裹著,自己已經因適應而愜意了。

習慣黑暗,害怕光亮,是凶兆還是吉兆?

腦袋裏沒有預留思考這些的空間。

結局似乎來得有點太快了。

就在第二天,明櫻和律師完成了手續準備離開辦公室,岑宛就像顆炮彈一樣衝了進來。

不知她從誰那裏得知自己的行蹤,她還有些手段,有那麽一瞬間明櫻甚至懷疑可能最後贏的人不是自己,但她瘋狂的眼神已經表明再沒有人會比她輸得更理所當然。

喪失理智的岑宛揪住明櫻的衣襟吼道:“陰險的狐狸精,在我哥麵前,你給我說說清楚,否則別怪我立刻撕爛你的臉!”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滿臉慍怒的岑時從明櫻身邊架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