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珞依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為什麽想起的,竟然是皇甫瀟。

第一次聽到皇甫瀟這個名字,是從遊曆歸來的燕驚塵那裏。

當年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南國山花滿園,一身白衣的燕驚塵輕衣縱馬迎麵而來,他跟她講著在外遊曆的有趣的事,滿足著一個沉浸在南國山水中的閨閣公主最深處的好奇心,其中,皇甫瀟的存在,無疑是讓雲珞依好奇了很久。

靈活多變的尺頁劍法,跟她從劍術孤本或者任何心法修訣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就算是自己的流水訣,也不可能產生那麽多的變化,對於這個遠在蕭國另一邊的病弱美少年,她始終都存著見一麵的心思。

隻是沒想到,兩個人的見麵,竟是在多年之後相互敵對的立場上。

一個是尺頁國的天才皇太子,放棄帝都的榮華富貴和錦繡前程自願前來抵抗蕭國鐵蹄的入侵。

一個是蕭國的天妃娘娘,已經褪下一身戎裝,穿起款款蓮裙走過風雨宮廷。

無論從哪個方麵看,他們兩個此生都是不會有交集的……

可是,對於同一個人的恨意,將他們凝聚到了一起,應該做的努力,他們已經全部做到了,但有人窺破天機,有人提前設防,又有什麽辦法?

一個盛世的君主,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是老天的寵兒,無論發生什麽,他都能占盡先機,提前反應,將所有的災難消弭於無形。

雲珞依感覺累了,血從她的身體裏一點點流逝,她閉上眼睛,覺得幹燥口渴,但是,這種迷蒙之中的安寧又讓她非常舒服。

“這是怎麽搞的?”好像是慕銀澈的聲音,少見地焦急,雲珞依知道能讓他發出這樣的聲音,說明自己的情況真的是不容樂觀了吧?

“對不起……對不起!不知道怎麽了,公主聽到皇甫瀟……就……突然這樣了。”素問哪裏還搞得清楚狀況,連話都已經說不清楚了。

圍上來的人很多,但除了銀澈和素問並沒有其他熟悉的氣息。

雲珞依想著,也好,自己如果真的死在了這裏,也不希望太多的人親眼看到這樣的別離。

隻不過,她希望孩子能活下來。

這個孕育了七八個月的皇子,已經在腹中有了反應,她即使自己去死,也會盡全力讓孩子生存下來。

雖然活下去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可是,至少在人世間不虛此行,就足夠了……

“情況很危險,去叫紫帝。”慕銀澈撕開了她的衣服,一陣寒涼的氣息竄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雲珞依迷糊之中心境卻是坦然的,反正第一次救她的時候,這家夥就沒有理會任何的禮教規則。

隨著慕銀澈的下針,原本沒有太多感覺的雲珞依開始覺得劇烈的腹痛,這種感覺完全不同於戰場受傷或者經脈受損的那種痛苦,任何意誌在這一刻簡直成了毫無意義的東西,她驚恐地想要抓緊身邊的東西,隻聽一陣匆匆的腳步聲,一雙熟悉而溫暖的手已經堅定有力地扶住了她。

雲珞依一直沒有出聲,並不是她感受不到痛苦,而是她幾乎已經覺得自己失去了這個功能,眼睛看不見了,鼻子、耳朵什麽感覺都沒有,唯一就隻能察覺到血從體內流逝的速度,在不斷加快。

慕銀澈說了什麽,她無法聽見,隻是腹中的動靜越來越大,好像有人在朝她喊話試圖保持她的意識清醒,但是沒有用,她聽不到,什麽都聽不到……

周圍陷入了一片混沌。

雲珞依仿佛在一個奇異的空間裏睜開了眼睛,滿目都是鮮紅的血色,除了血色就是空洞的蒼茫,沒有入口,沒有出口,在這個海洋裏不斷翻滾著,找不到離開的路。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清脆的鳥鳴聲劃破蒼穹,血色的雲朵漸次分開,陽光從縫隙裏照射進來,她突然感覺非常的心安。

緊接著卻是腹部的再一次劇痛將她拉回了現實,慕銀澈似乎是用什麽東西將她的身體破開了,那種從外到內的撕裂,讓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就像是一個活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開膛破肚一樣,完全無法弄清楚本身身在何方。

最後,又是靈巧地下針,似乎還有一縷縷特殊的真氣在她的體內流轉,傷口愈合的速度和她體內真氣恢複並被調用的速度,令人驚奇,她覺得自己沉入了一片溫泉之中,緩緩閉上眼睛,徹底地沉入了無邊的夢境。

……

仁安四年八月初八,皇長子降生。

夜空流星閃耀,河中魚肚現帛,帝都七彩雲朵繚繞數日而不去,朝帝街上百鳥齊鳴,一切都代表著一位鎖定盛世的名君降臨了人世。

蕭國紫帝軒轅紫凜在皇長子出生當日,就詔告天下,冊立皇長子為太子,賜名軒轅語天。

語天……

一個簡單的名字,臣民認為代表的是紫凜與天溝通的願望和意願。

但是隻有天子樓的人知道,紫凜所謂的語天,隻有一個希望,那就是,天妃能睜開眼睛,開口跟他說話。

在慕銀澈的手上,雲珞依並沒有死,甚至可以感覺到她的經脈、髒器都非常有活力地運轉著,可是,偏偏就是這樣健康的狀況,卻不見人有半點醒轉的意思。

慕銀澈說過,他不怕人死了,也不怕人是活的,他隻怕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

倒不如一刀殺了她,然後再重新將身體機能恢複?

這個提議被紫凜直接拒絕了,哪怕有一丁點的風險,他都不願意嚐試。

以前還沒有這麽強烈的感覺,隻有真正到了這一刻,他才明白,他承受不起失去她。

於是,滿朝文武都認為,紫帝瘋了。

雖然他的每一項決定都還是冷靜而果斷,而且正確無比,但他做出這些決定的地方,卻是讓任何一個稍微迂腐些的臣子都接受不了。

紫凜把所有的政務,全部轉入了步蓮台。

就在天妃的寢宮,僅僅一道簾子之隔,他在外間一邊批閱著奏折,迅速而流暢地處理各項繁雜政務,而每隔一炷香的時間,他卻又要放下手上的所有事情,掀開珠簾進入照顧躺在床上一直沒有醒轉的雲珞依和幼子軒轅語天。

無論是擦拭身體,還是喂服丹藥,亦或是照顧初生的嬰兒,一應事務都是他親力親為,除了信素問和慕銀澈,以及經過層層篩選的奶娘,他並不願意假手於人。

每天,處理完政務之後,他就會坐在床邊,跟昏迷之中的雲珞依說話,有時候一說,就是整整一個晚上。

冷靜的眼眸變得更加的深邃下去,幾乎幻化成了一種漆黑冰冷的動人色澤。

俊秀堅毅的臉龐也顯得越發的沉穩,哪怕隻是一個抬起眉毛的動作,都能嚇得朝臣大氣都不敢出。

這位蕭國年輕的君主,已經身具浩然之氣,不怒而威。

當然比起朝堂,更要發瘋的是後宮。

不說紫凜現在坐擁天下一百多個國家的實際爭權,就算是一個不起眼的邊陲小國的君主,都不能這麽幹吧?

堂堂一國之君,守在一個妃子身邊形影不離,無論從哪個方麵說,都是不應該的行為。

整個後宮妃嬪眾多,紫帝早年也多有內寵,但已經二十多歲的他才隻有一位皇嗣,任何一位史官記錄一句子嗣單薄都不為過。

難道風華一世的帝王,真的要守著一個昏迷的妃子和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孩一輩子?

皇後被廢,六宮無主,除了天妃之外,地位最高資曆最老的,也隻有是瑢妃一個了……

雖然瑢妃跟雲珞依私交甚密,但是身為蕭國貴族出身的千金,她的一切選擇,都是穩定這個宮廷,維護紫帝的天下為第一準則的,因此,這種時候,有必要站出來提醒紫帝走出困境的,也隻有她了。

步蓮台夏夜深鎖,天空的流雲幻化成一片墨藍色。

瑢妃帶著兩個宮女直接進入了空曠的寢宮。

沒有任何通報,瑢妃就隻身進入了宮殿,紫凜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輕聲道:“你來了?”

第一次,瑢妃在這位自己從小服侍的君主眼中,看到了一種從心而發的微笑。

“陛下,您幽居步蓮台,已經有半個多月了,再這樣下去,勢必引起後宮猜測,朝野震蕩,這數千年的江山基業,陛下還是應該多考慮一下的,”瑢妃安靜地跪伏下來,“鬥膽直言,臣妾自知死罪……”

沒想到,一雙溫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從未在任何人麵前表現過疲憊的紫凜,用略帶沙啞的聲音道:“瑢妃,起來吧。不要再說死……朕不想聽這個字。”

“是……”瑢妃驚詫地掃過紫凜堅毅的麵龐,卻沒有依言站起身來。

“瑢妃,你轉告後宮,不要擔心。朕很好,天妃很好,太子也很好。”紫凜淡淡笑著,“她不願意醒,是因為這世上還沒有值得她記掛的東西,等到太子長大了,朕會教他叫,母後……縱使她聽不見朕的呼喚,太子的呼喚她也總有一天能夠聽見……”

瑢妃隻覺得喉嚨哽住了一下,仍然是低頭答了一聲:“是……”

“下去吧。”紫凜從椅子上站起來,挑開珠簾,緩緩走了進去,再沒有回頭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