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堪利刃終傷己

錦書再重要,也隻是區區一條性命,也隻是他喜歡的姑娘。誰想得到,在他的溫和底下,居然藏著這樣冰冷的決心。可說他冰冷也不公平,他對焉耆城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很好很好的,對錦書的照拂更是無微不至,如今,他甚至願意用自己的命換錦書的命。不僅是錦書的命,還有整個焉耆城軍民的性命。若錦書能衝出重圍引來援兵,那就善莫大焉,送掉自己的命又算什麽。

就在城上眾人為守雲提心吊膽,又稍稍心定的時候,那支要命的箭終於來了。那是混跡在小兵中的一名石國大將發出的,弓是鐵背硬弓,箭全身由生鐵鑄成。這名將軍並不像身邊在亂哄哄地士兵那樣盲目地消耗箭枝,他奔到自己的射程之內就停了下來,仰頭仔細觀察了守雲的撥打箭矢的規律,憑經驗估準了一個間不容發的絕佳時機發出了這一箭。

鐵箭破空而來,比任何箭都快,守雲的劍方伸出去撥打另外幾支箭,根本不及回救。所有人都聽見了呼嘯的箭聲,來得比他們目光轉得還快。隻有茉莉一直在守雲身後,這個柔弱的姑娘不知從何處借來的力氣,她沒有一聲尖叫,一把將守雲推在了一旁。正在此刻鐵箭到了,穿進了她的胸口,巨大的衝力帶著她向後直退,直到被一堵牆阻擋。這支箭深深地釘入石塊縫隙,也將茉莉牢牢釘在了牆上。

守雲不得不離開了垛口,察看茉莉的傷勢。城下的石國軍隊失去了發箭的目標,有了片刻的茫然,他們回頭,又將箭瞄向了正於騰躍與營帳之上的錦書。月光下,她的臉頰好似透明了一半,她像一隻著急夜歸的鳥,撲開翅膀向自己的巢飛去。要射落她也太容易了。

有幾個最先回過神來的士兵拉動了弓弦,其中有兩三隻頗有準頭。錦書在空中無法閃身躲避,背上瞬間就穿上了一支箭。

箭中在右背,沒有刺中心口。錦書忍著足夠令人昏厥過去的劇痛不停歇地跳躍著。她得逃得再遠一些,馬上,更多的箭就要來了,若不想被穿成刺蝟就得再快些。

一聲淒厲的狼嚎忽然讓正在安箭的石國士兵們手腳軟了一下,手裏的弓再也瞄不準。緊接著又是一聲狼嚎,他們發現在焉耆城牆與自己的大軍之間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隻身一人。就在他們對這個人的螳臂當車莫名其妙時,四下漸起了應和之聲,狼嚎此起彼伏,無數綠瑩瑩的眼睛從原處銀白色的沙丘後鑽出來,它們形成了一個單薄卻完成的包圍圈,不斷縮小圈子,逼近石國大軍。狼嚎聲本來就透著森森冷意,成群結隊的狼一起叫,足以讓這些普通士兵站都站不直,更可怕的是,綠幽幽的眼睛還在源源不斷地從沙丘後麵冒出來,好像永遠不會完似的。

“先殺了那個人!”石國軍中還是有英果之人的,他要先摧毀狼群聚集的源頭。可他卻沒有想到,失去了這個源頭,狼群也就失去了控製,會比之前凶殘百倍千倍。

石國士兵們顫抖的手拉開弓弦,再度直指向同一個目標,這一回,是石盤陀。

石盤陀喝了錦書端來的那碗冷湯,不多時就昏睡了過去,虧得巡夜的士兵發現了他,把他送到守雲處,守雲給他灌下解藥,聽他說出遇見錦書的經過,忙趕去安置她的屋子察看,隻發現昏睡不醒的茉莉,他隻吩咐一聲“給她灌解藥”,就直向城樓而去。原本耽誤了這麽些工夫,是不及救錦書的,可錦書隱蹤潛行,不免也慢了,才恰好趕上。

有守雲舍身引箭在先,又有石盤陀召喚來群狼在後,利誘威逼都用全了,錦書這才在一片混亂裏撿到了一線生機。馬是沒有指望了,她連騰躍的氣力都沒有了,咬牙攀過以數棵完整的胡楊木紮成的高大轅門,跑進了茫茫沙漠裏。

錦書想她是要死了,這一箭雖然沒有命中要害,卻讓她痛得連路都走不動了。這樣遲早會被石國的軍隊追上的。就算沒有人來追自己,她隻憑一時血勇就跑了出來,身上一隻水囊一塊幹糧也無,血卻一刻不停地滲出傷口,染透衣袍。這支箭是不能□□的,不拔,她還能跑得更遠些,說不定她的屍體會更快地被高家父子派出的斥候找到。如果拔了,血湧不止,她走不出幾步就會死。不管死在哪裏,她一定要用手指著焉耆的方向,引他們去解圍。

她不知自己走出了多遠,每一步都僅憑著意誌支撐,告訴自己:多走一步也好,再多走一步,就能快一些被找到。她走了很久很久,卻覺得頭頂的月亮一直沒有移動過位置,終於支撐不住,一跤跌倒,爬不起來。

就在這裏吧。她想,意識分明還是有的,她知道自己俯臥在靛藍如墨的夜幕下,有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她附近爬過,可是她沒有力氣了,隻能半睜著眼睛,等待死亡到來。

人在瀕死的時候會聽見不存在的聲音麽?她聽見有人踩著悉悉索索的步子走近她了,可她的臉側在了另一麵,轉不過來。

那人在她的身邊停下,將她扶起來,用手指拭去了她嘴角爬下的血線。錦書背對著他,依舊看不見他的臉。他用什麽利器挑開了她手背上腫起的膿包,吸盡了裏頭的毒血,將她的手緊緊地纏裹起來,動作麻利,她遲緩的意識跟不上他。

感覺他的手在箭杆上猶豫了一下,像是要為她起箭。她在心裏叫:不要拔,還不能拔!那人果然沒有動它。而是將水囊送到她唇邊,灌了下來。錦書咬著牙關,被灌下半口,口中有了知覺就叫了出來:“焉耆!焉耆……”剛進口的水全順著唇角淌了出來。她沒有力氣叫別的,隻有這兩個字,是她積蓄起所有的力氣叫出來的。一旦叫出來,那股支撐著她不肯陷入昏迷的勁頭就鬆懈了下來,黑沉沉的潮水頃刻就將她的意識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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