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覺人事非

那人撬開開她的牙關,硬灌了幾口水,便把抱起她來,讓她趴在他的肩上,小心地避開她背上的箭傷。他抬頭辨認了方向,沒有半刻猶豫地向西走了下去。

錦書在昏迷中覺得自己像一隻風箏,飄上半空,又被扯回地上,偶爾有半刻恢複了身體的意識,她感受到了那人肩上的顛簸,她在心裏叫:是他,是上回從火裏救我的那個人。這次他要把我帶到哪去,把我交付給誰?

日間,高獻之的隊伍已經接近了焉耆,正按照約定向交接地點開進。一騎斥候忽然從遠處奔來,在高獻之的麵前停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稟高小將軍,前麵,前麵有個人……”

高獻之笑道:“有個人有什麽稀奇的,你太大驚小怪了吧。”

斥候喘上了氣,才接著說:“稟高小將軍,那個人請你去見他,他有一個人要交給你。”

高獻之怪道:“前麵到底有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你……”他說到一半就僵住,因為看見了斥候遞上來的一塊孔雀藍麵紗。他接麵紗的手顫了一下,自幼征戰沙場的經曆讓他有了精準的預感能力。他大喊一聲:“繼續前進!”便甩下斥候,打馬狂奔而去。

半日後,焉耆城樓上,眾人看見了來自東而來的漫天塵沙,每個有經驗的軍人都知道那片塵沙中,正有一支軍隊向此處開來。這些人的歡呼讓茉莉睜開了眼睛。

茉莉還沒有死,那支鐵箭雖然貫透了胸口,卻沒有傷到要害,可難的是那支鐵箭卡在石壁縫中,拽不出來,又斬不斷,將人釘在牆上遭受更加漫長的折磨。茉莉的兩條腿很快發沉,她身子一向下癱軟,那支鐵箭就切割起她的傷口來,剜心的痛!這種酷刑比死更殘忍,令她對死也不再恐懼了。她所安心的是,守雲和法玄大師一邊一個地站在她身畔。她不能休息,他們也不休息地陪著她,守雲穩穩地扶住她下沉的身子,法玄大師一遍遍念誦經文說是能緩解她的痛苦。減輕她痛苦的並不是佛祖,而是她的愛情啊。

天亮了,守雲的眼裏滿是血絲,高聲談笑鼓舞軍士,指揮他們抵住了幾次攻城的衝鋒。

現在,茉莉看著遠處升起的煙塵笑了起來,她想:起碼守雲可以活著去出去了。自己千萬不能拖累了他。

守雲將一碗湯送到她麵前,她搖了搖頭,不要喝。她說:“這一次,我也幫了你大忙吧?”一張口,沿著嘴角往外淌的不是紅蚯蚓一樣的鮮血,而是大團大團的血沫。她的內髒受了重傷,恐怕是救不回來了。

守雲沉默地點頭,說不出什麽。

茉莉笑起來,心想:起碼,就在這件事上,我是贏了她的。我救了雲公子啊。茉莉還是耿耿於懷輸贏的事情,未免器小。但若能在她死前得些欣慰,也未嚐不可。

她最後說了句:“一定要帶我回家。”守雲重重點頭,說了聲:“我答應過的,絕不食言。”她便笑著將自己的臉埋進了守雲的手掌心裏,這朵笑容凝固在了她的臉上。

守雲緩緩地放開了茉莉,鐵箭將她掛起,她已經不會痛了。隻剩下法玄大師低垂著臉,繼續念誦著經文,他的神色和聲調沒有絲毫變化,好像茉莉還活著,或者茉莉早就死了。

守雲將臉轉向城下,蹙緊了眉頭。茉莉的樂觀來得太早了,出現在石國大軍背後的這支軍隊人數遠在它的對手之下。

等錦書悠悠醒轉,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她趴在龜茲城節度使府柔軟的床鋪上,桑晴晴一口一口地喂給她黑苦的藥汁。

她咳嗽一聲,艱難地咽下一口藥汁,趕在桑晴晴的勺子再次伸過來前虛弱地開口了,她問的是時日。

“已經過去許多天了,焉耆的圍解了,大家都回來了。”晴晴手裏的勺子磕著碗邊,淡淡地說。

錦書有太多話要問了,可晴晴的掄起勺子,一勺接一勺地喂過來,不給她說話的空隙。喂完了,她給錦書掖好被子,捧著空碗一陣風似地走了。

剩下錦書轉頭左右望著簇新的翠綠絲綢幔帳,眼睛一眨一眨地虛耗光陰。大概大家都覺得她這一次傷重了,得好好休養,都不敢來驚動她,每日隻有桑晴晴探監似的過來照料她吃飯喝藥換藥,說不上幾句話又走了。

又過了幾日,守雲來看她,她見到他,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她問:“茉莉和法玄大師都好麽?”

守雲說:“他們都回來了。”

錦書不大相信,她在亂軍中,也看見了那支箭,看見它把茉莉釘在了牆上的。

守雲說:“不騙你,她確實回來了。”隻是回來的不是一名活蹦亂跳的少女,而是一隻裝著灰的壇子。

錦書問:“石盤陀,石盤陀在哪裏,他怎麽不來看我?”

守雲看著她,不說話。大家都不來看她是有道理的,他們不僅是怕擾了她休養,更怕麵對她的問題。

守雲吸了一口氣,終於緩緩地說:“在滿地狼藉的沙場上,要找到你所指定的那個人的骸骨,是在太難了……”那片沙場上,不僅有成千上萬的人的屍體,更有不計其數的狼的遺骨,在被剩下的成千上萬人踩踏過後,誰還分得清這跟骨頭是你的,還是我的,是人的,還是狼的?

錦書腦中隻是嗡地響了一下,她咬住嘴唇發起抖來。

半晌,她才帶著哭音說:“我對他太刻薄了,應該對他好一點的。”這時候說還有什麽用呢,晚了。

錦書馬上想起了高獻之,問:“他呢?他為什麽不來看我?他不會也出了事吧?”

守雲長歎一聲,這聲歎氣把錦書的心攥成了一小團,氣也透不過來了。恰在這時,守雲說:“他倒沒有事。”

言外之意,還是有人出事了。

高獻之的父親,高節度使在此役中捐軀了。高獻之在錦書昏睡時來看過幾次,之後便忙著全軍舉哀,再沒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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