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患塌天起紅顏

無心在華城無親無故,除了修理過太師小舅子常金財,在春酒擂前與福升大酒坊的人鬧過些衝突外,就每再與人結仇了。常金財春酒擂後就離開了華城,而無心打傷的福升的家丁男工捆成一摞都不是他的對手,要複仇也沒本事,自然也不是他們。無心失蹤在錦書狀告玉森和叔父駱炳韜,打輸了官司的前一天晚上。他一向將錦書的事當成自己的事,錦書的官司陷入僵局,以他那急脾氣一定比錦書更心急火燎,因而他或許是夜入玉家探聽消息,卻遭遇了高手,沒能回來。

華城裏有什麽高手呢?玉蝴蝶,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吧?

分析來分析去,玉蝴蝶又成了該殺的罪人了。可錦書如同不相信無心之死一般不相信玉蝴蝶該殺。即使玉蝴蝶有罪,也隻是罪在知情不報,他不會為虎作倀的。

可就是他的知情不報害死了無心啊。

錦書認定了玉蝴蝶的父親害死了無心,而玉蝴蝶卻將此事推得一幹二淨。兩人自然話不投機,再沒有什麽好說。

玉蝴蝶不再說話,也不離去。別人正在傷心流淚,隻有他是麵色如常的。錦書忽然抬頭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今日你輕輕鬆鬆地看別人淚流滿麵地放河燈,明年今日,你就該來此放河燈了,你將要放很多很多盞河燈,多到你一個人放不過來。可起碼你還能活著。

玉蝴蝶見錦書看向他的眼裏忽然露出狠色,生怕她做出不智的事來,更不敢離開她寸步了。他卻不知道,錦書不會有事,一場塌天大禍,卻要從天而降,砸到他的頭上。

兩人默不作聲,不知在河邊站了多久,忽聽見後麵一個方向漸漸人聲喧鬧起來,回頭看時,那邊火光一片,將夜空裏的雲彩也照了出來,相形之下,河麵上星星點點的燭火與熒熒鬼火無異,根本沒多大光亮。

河邊的人都站了起來,回頭向那個方向望了過去,竊竊私語。有個華城裏出了名的無事也要生事的閑人亢奮地街麵上來回奔突,撕破嗓子似的大喊:“玉家出大事啦!”他的躍躍欲試是沒有來由的,隻是因為混亂而高興,卻與此事的悲愴氛圍不搭調,可在他的號召下,許多人都離開了河岸向火光衝起之地,玉家宅院的方向跑去。他們也是去看熱鬧的。盡管會被禁街的衙差攔在外麵,他們也能與同道們擠在一處,將這件大事的來龍去脈好好討論一番。這樣的人,因為看熱鬧丟隻鞋都覺得值得。

玉蝴蝶轉身要走,被錦書一把拉住,她怕阻不住他,將他整條手臂都抱住了。她焦急道:“你不能去!你不能去送死!”亂轟轟的背景裏,她這一聲阻攔幾乎立時被淹沒。

玉蝴蝶隻以為這場混亂是因為自家宅院走了水,引來鄰人恐慌,路人看熱鬧所致,一心想著要趕回去撲火。他的書房裏,藏著好幾卷價值連城的前朝名家真跡呢,萬一被火焚毀,他找誰哭去?可錦書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阻止他離開,又讓他覺得此事非同尋常,他更要回去看看了。他探出另一條手臂,要將錦書提起來,可錦書立時放開他的手臂閃過,一閃身跌進了黑漆漆的金粉河裏。

這個晚上的金粉河熱鬧又寂靜,分外詭異。錦書一落水,就覺得四周黑漆漆一片,水上的紛亂吵嚷都被切斷了,水麵上的花燈懸在她的頭頂,星星點點火光搖動,更像漫天星鬥了。她是會水的,可她卻成心憋了一口氣,一刻不停地沉下去,往更寂靜更黑暗的河底沉下去。她是不信鬼神的,但這一刻,她有些動搖了。下沉之際,她仿佛聽見耳邊無數個聲音在低語,有冷言冷語抱怨她打擾了水下安詳的,有好奇地詢問她來意的,還有興興念念邀請她“一起去”的,她還沒有忘記仔細分辨無心的聲音,似乎是沒有。

一口氣還沒有憋到頭,頂上又是一記破水聲。一個敏捷的影子魚一般鑽了下來,頃刻間就到了她的眼前,一把攬住她向上浮去。錦書沒有掙紮,她再不上去也得嗆水了,她隻要拖住玉蝴蝶,讓他明白此時大勢已去,回去不僅無可作為,還要白搭上一條性命。

玉蝴蝶將錦書提出水麵,兩人站在河岸邊,腳下不多時就積起了一小汪水。

“已經晚了,你不必去了!”她還是死死抱住玉蝴蝶的手臂。

玉蝴蝶越發覺得不妙,也不答話,沉下臉來一抖腕子,她就被甩了出去,在她摔倒前又接住了她,將她像個麻包似的甩上肩,腳下一使力,躥上河邊人家的房頂,取便道直奔玉家而去。

華城裏其他街麵上幾乎都絕了人,大家都向玉家所在的那條街上湧去。玉蝴蝶扛著錦書在屋頂上一路狂奔,兩人身上的水不停滴落在瓦片上。雖是七月裏,可渾身精濕了再猛吹風,人也受不了。隻是兩人都在急迫裏,誰都沒有察覺。

玉家沒有屋子走水,衝天的火光來自衙差們手中的鬆明火把。

玉家的男女老少牲口一樣被一撥一撥地趕了出來,主人們被枷上木枷,仆役們被繩連成一串,抄家拿人還順帶著明火執仗地搶東西。

玉森老頭子也被兩個衙差提了出來,他脖子上的木枷是行枷裏最大號的,重到他獨自不能行走。

玉蝴蝶不是糊塗人,這時候再下去強出頭,渾身是鐵也碾不了幾顆釘,不過是多搭上自己一條命罷了。他把錦書從背上放下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喝問:“出了什麽事!”

錦書這會兒倒裝起傻來了:“我……我不知道!”這是睜眼說瞎話,她若真不知道,方才能這樣抵死攔著玉蝴蝶回來麽?

玉蝴蝶不出聲,立在屋頂上聽著底下哭號一片,看著自己家裏的瓶瓶罐罐,箱箱櫃櫃被搬抬出來,竟沒再去想搶救他收藏的幾幅真跡。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到了這時候,要這些爛紙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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