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滌蕩風塵盡

眼下老太後新故,花船不敢大張旗鼓地出來,今日為了給故人的亡靈讓路,運貨的船隻也找地方泊起不出來了,河麵上空空蕩蕩,可也不冷靜。好些人似乎聽見河水底下有竊竊私語的聲音。還有人早早地等在河邊,以為到了夜裏,自己放的河燈能在漆黑的水麵上照出逝去親人的麵容。

錦書在河邊等了兩個時辰,河沿邊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已經迫不及待燃上燈,放進了河裏。她輕輕動了一下,知道粘在背上的那些盯梢的目光還沒有撤去。她從肩上解下包袱伸手進去翻找起來,點燈自然要用火,取火的火折子就在包裹裏,她已經摸到了,暗暗地又丟開,裝出怎麽也找不到的模樣來。

她越翻越急,急得好像要哭出來了,這都是在作戲。她要把身後的那個人引出來。

身後人果然上當,不多時,一把火折子送到了她的眼前,她順著火折子望上去,瞧見了一個久違的人。

玉蝴蝶穿著一身素服,舉著火折子蹲在她身邊。他看起來清減了些,原本飽滿的麵頰瘦下去一些,眼窩也深了一些。臉上的這一點點變化,卻將他的氣息也大大地改了,他還是倨傲的一個人,但他肯俯下身來屈就別人了,這同情就算是居高臨下的,與過去比也起碼多了點同情吧。與從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驕狂相比,他倒是沉穩了不少,這一點,從他的麵相上一望便知了。清減無損他的俊俏臉龐,倒讓他看起來更像個可以托付可以相信的男人。守雲和江清酌已經走了多月,華城裏的少女差不多都已忘記他們了,如果有人告訴錦書說現在整個華城裏的少女都在變本加厲地追逐玉蝴蝶,她是絲毫不會懷疑的。

她默默地從玉蝴蝶手裏接過火折子,打著,用它點燃了兩盞河燈,又將火折子還了回去。

玉蝴蝶臉上終於出現了如釋重負的神情。錦書肯接受他的幫助,說明她即使還記恨他,也不至於一天二日,三江四海地恨了。

錦書將兩盞河燈推進了河麵,兩朵淡粉色的紙蓮花轉眼混進了燈流裏,認不出來了。河麵上漂著一條蓮花燈組成的星河,好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河邊人頭攢動,卻沒有聲息,誰也不說話,即使有禁不住淚下的,也是悄沒聲地把眼淚擦了,誰都不願驚擾故人的亡靈。

玉蝴蝶卻是不管這一套的,他放低了聲音,問錦書:“你還在恨我麽?”邊上有人聽見了話聲,轉過頭來看他,他也不理睬,別人就無趣地轉回頭去,專心緬懷故人了。

錦書苦笑了一下,才道:“早就不恨了。我早就想明白,那件事不是你做的。”這倒不是虛言。玉蝴蝶對她的好,她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怎麽就會一夜之間就翻臉動手要除掉她呢?

可如果不是玉蝴蝶,藥死老鼠的毒是誰下的?老鼠不是吃了玉蝴蝶送來的食物才口吐白沫的麽?就在離開華城的當晚,她與江清酌告別,江清酌說他並未派人去獄中看望過她,那麽毫無疑問,症結就尋到了那第一個來探望她的人身上,來人自稱江家家丁,他也帶來了一個食盒,裏麵的吃食也被老鼠叼走過。或許要害他的人為了撇清嫌疑免除麻煩,所下的□□並不是立時發作的,而是要等探望的人離去後,夜深人靜她一個人悄沒聲地死去。不巧的是那塊有毒的糕點被老鼠吃了,足夠毒死一個人的份量,進了老鼠的肚子,毒性發作自然比下毒人預計的要快,沒捱到夜深人靜就發作了。隻能說玉蝴蝶倒黴,正他來送吃食的時候,中了毒的老鼠又出來搶吃的,一點也不給麵子地死在當場,一個屎盆子當頭扣下,玉蝴蝶就成了下毒的人了。

可即使玉蝴蝶要下毒,他怎麽會這麽笨,怎麽會讓錦書死在他離開以前呢?福升的大掌櫃玉森和她的叔父駱炳韜才是最巴望她死的人,那個來下毒的家丁,不是姓玉就是姓駱。但這與玉蝴蝶沒有關係,玉蝴蝶與玉森雖是父子,可他們道不同不相為謀,故而他們也是是分兩撥來看她的。

這些她在去京都的路上早就想通了。玉蝴蝶是好人,他不該死。即使要複仇,她也要把他單獨摘出來,給他一條活路。

玉蝴蝶聽錦書說不恨她,還一下子給他洗刷了冤屈,顯出受寵若驚的樣子來,倒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錦書隻是看著河麵問他:“你可知道我這兩盞河燈是為誰放的?”

玉蝴蝶心裏明白,卻怕說出來,她就真的會哭出來。隻是點點頭,不道破。

錦書不罷休,又逼問他:“你知道他是怎麽死的麽?”

玉蝴蝶躲不過,隻得幽幽答道:“在這條河裏找到他的……”這句話包含的意思可就太多了,隻是在河裏找到,卻不一定是死在河裏的。他或許是失足摔下去的,也可能是被人謀害了拋下去的。他不知道錦書心裏與晴晴是一樣的,都不相信無心已經不在,她如此相問卻不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她隻是用迂回地求證無心是否還活著,是否晴晴認錯了。她還從未如此盼望過晴晴的糊塗,但願是晴晴一下子腦袋裏進水打成了漿糊,把一切都弄錯了。

可玉蝴蝶的回答還是確認了這個事實。不過是多一次確認罷了。她依舊不會真正死心的。

錦書終於看向他了:“你真的一點兒風聲都沒有聽到?”

玉蝴蝶愕然,很快就明白了她話裏有話,忙辯白,“不是,不是我父親所為。”

這句話倒讓錦書拿住了把柄,如果不是玉森幹的,玉蝴蝶自然也不知道此事□□,他怎麽能這麽幹脆地否認,一個崩兒都不打,不需要想想麽?如果這真是玉森幹的——起碼有他一份,那麽玉蝴蝶再怎麽與他劃清界限,也是有機會得悉的,就是因為早就準備好了應對說辭,他才答得那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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