櫝獨依然珠不再

錦書震驚了片刻,從秋千上蹦了下來,跑向後堂的上門台階,跑到中途,才想到不能驚擾了裏麵的人,就停下來平了平紊亂的呼吸,才高抬腳輕落足地摸到門板前。

她聽見皇帝老頭用渾濁顫抖的聲音問:“你可知道匣子裏是什麽東西?”

江清酌的聲音像從一塊玉版上滑下來,幹淨沉穩,與老頭宛若雲泥之別,他說:“匣子是空的。”

“匣子裏的東西去哪兒了?”老頭追問,嗓子裏好像卡著一口痰,快喘不上氣了。

江清酌答道:“已經送人了。”

“送誰了?送誰了?你怎麽可以送人呢!你知道那是什麽嗎!”老頭又癲狂了起來,好像在頓足捶胸。

她聽見江清酌的腳步聲朝自己這邊來了,他打開門,拉著她的手走了進去。隻是幾步路,錦書低頭看著他藏在袍擺下的腳,看不見也要看。

錦書一點也摸不清現在的局麵,暈暈乎乎地看見堂上掛著一幅人像,卷軸上站著一個宮裝貴婦,她的衣裝首飾比錦書所見過的皇後更華麗繁冗,高聳的發髻,寬鬆的袍子還有通身閃耀的黃金與珍珠,將她的臉壓住,把她的身子淹沒,這幅畫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任何人都不是。隻有那張臉是辨認她的關鍵,可隻要從其他畫像上剪下一張臉,仔細修過,貼到這個貴婦的臉上,她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也許畫師是要表明她的美麗和尊貴,可在這樣謹小慎微的畫法裏,絲毫找不到女子本身的美麗和尊貴,讓一堆花裏胡哨的衣飾先奪了眼。

畫像下麵擺著供案,案上一座銅香爐,一對燭台,一對花瓶,還擺著一個打開的紫黑色木匣,匣子裏空空如也。皇帝老頭問的,大概就是這個匣子裏的東西吧。

不知道這幅畫像是不是宅子裏原有的,若匣子也屬於這座宅子的原主人,那麽江清酌擅自處置了裏頭的東西,不管誰來質問都是有理由的。

“送給她了。”江清酌把錦書推倒了老頭麵前。

皇帝老頭眼神不好錦書是知道的,所以他在白虎觀見了錦書兩回,到現在都沒把她認出來,還以為是第一次相見。他再一次湊近了看她,點了點頭道:“打秋千的小姑娘。”

錦書狐疑地望向了江清酌,一抬頭,耳朵邊兩粒珠子就泠泠滾動。江清酌說把匣子裏的東西送了她,他來安城後送過自己什麽東西麽?難道是那個錦囊麽?她不覺捏住了衣袖。

江清酌伸出手來,打開了她一個耳墜上的鏤空銀球,一粒珍珠滾進了他的手掌心,接著是另一邊,又一粒珠子在他的掌心打著轉。他把手掌攤開,將兩粒珠子舉到了老頭麵前。

皇帝老頭像個餓急的人見到吃食,窮凶極惡地抓住,搶過來,湊到眼前仔細看著,貼在鼻端認真地聞了聞,他的狂熱情緒再次跌落下去,他呆呆地看著掌心滾來滾去的兩粒珠子,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說了句:“不是,不是……”

江清酌對錦書道:“你先回去吧。”他是讓她回去,並沒有留客的意思。

錦書猶豫地看著老頭手裏的珍珠,好像有心事未了。老頭沒有要還她的意思,江清酌好像忘記了要還她,她更是不敢出言討還,三個人都好像中了癡障。她沒法可想,搖著耳垂上兩隻空落落的鏤空銀球走了出去。

一路走出去時,這座宅子寂靜得連倦鳥歸巢撲翅聲都驚心,一個人都沒有,讓人害怕一重一重的庭院會像噩夢一般走不完,走不出去。幸而這不是夢,她輕而易舉地走了出來。江宅大門外,站著一身繕絲袍服作管家打扮的王鴻禧王公公。他看見錦書略點了點頭,卻無意開口說話,也許是不想讓來往的人猜出身份,可他在這裏,錦書就更確定走進這座宅子的老頭就是當朝的天子。

臉上已有了明顯細紋的男人卻沒有胡子,也不見胡渣,這樣的人在市井裏走動,讓人一看就渾身不舒服。也許他們都是養在清水池裏大眼肥尾的紅魚,長殘了,就不能活在正常的天地裏,一旦被放進尋常的河水裏,不出幾天就會被水岸邊的尖石戳破眼睛而死。

她看這這個沒有胡子的閹人,打了個寒噤,後悔自己這時候來了江宅,後悔自己認出皇帝老頭以後沒有當機立斷地跑出去,更後悔自己把兩粒珍珠遺落在了當場。不僅看見了不該看見了,還落下了證據在別人手裏。

當夜晚間,她睡得半夢半醒之時,有人在外麵敲了敲窗,她起身過去掀開窗格子,眼前忽然一道金色的影子閃過,一件東西噗地落在房內的地板上。

“吱吱吱……”夜半訪客還留下了一串莫名其妙的怪笑。

被扔進房裏的是一個小布包,她撿了起來,打開,裏麵還有一層布,再打開,還有。兩粒珍珠被裹在二十多層絹絲手帕裏,正躺在她的手心裏,活像兩枚落在杯口裏的滿月,正是黃昏時,被江清酌從耳墜上取走的那兩粒。

她便想不通了,那隻金毛小猴子,江清酌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養的,如果在她離開華城以前就有,為什麽她從來沒見過。如果是她離開華城以後才開始養,怎麽短短幾個月內就能馴得這麽好?若不是有十足把握,他怎麽會放心將珍珠交給這隻小猴子來遞送?

她將珠子重新裝進耳墜上的小銀球裏,又從袖子裏取出江清酌交給她的那個錦囊,抽出信箋再讀了幾遍,依舊收好。

江清酌怎麽忽然就會走路了呢?他居然沒有立時告訴自己。錦書悵然若失了一陣,想著也好,來年元宵燈會,他便可以自己去了。但他還會回華城嗎?玉蝴蝶,他如今又怎麽樣了?

她如此翻來覆去百轉千回地想了大半夜,天色將明時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再往後的日子便無趣起來,老太後一去,紈絝子弟們的冶遊也被禁止了,酒都不讓喝,大家都大歎著日子悶得沒法過,隻能關起門來悄悄地小聲地唱幾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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