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風攬竹衫步漫行
江清酌那張清俊的臉,總是會讓第一次見他的人打個愣神,而這位客人的恍惚卻更久些,他不動不動地立著,看著江清酌,這恍惚久得連錦書都為他著急,江清酌一介少年,卻遠比這個老人沉得住氣,他帶著淺淺的笑意看著客人,渾身籠在金紅色的夕照裏,看起來比他原先多了好些溫暖。
“主人也不請我進客堂坐一坐!”客人終於回了神。
江清酌即使能請,他能站起來領客人進去麽,錦書禁不住想,再看他,不緊不慢地反問:“客人沒有攜帶物件來,不是來鑒寶的麽!”
客人也沒有因為兩手空空流露出窘意,坦然答道:“我特來此追念故人!”
接下來,錦書見到了一個夢裏都沒有出現過的場麵,她看見江清酌微笑著站了起來,對客人作出了一個“請”的手勢來。
客人也不謙讓,一擺袍袖,徑直往錦書藏身的門板而來,錦書如在夢裏,怔怔地看著江清酌跟著客人一起走了過來,走得雖慢,卻是穩穩當當,沒有一點跛足之相,什麽輪椅,什麽腿疾,都好像是一個荒唐漫長的謊話一樣,他就在她眼前走著,走得那麽好,一共兩個人,有兩對足音,她卻偏隻聽見了一對,那聲音輕得震不落嚴冬梅枝上的眼,可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心上,每敲一下,她的心就跟著跳一下,若聽不見這足音,她的心也許就跟著停跳了。
錦書不敢相信,轉身倚在門上,伸出右手在左手背上擰了一把,是疼的,她又用左手在右手背上擰了一把,還特意加大了力道,指甲在細嫩的皮膚上掐出了紅印,她還是不敢相信,眼看主客二人走近了門板,她還呆呆地站著,心想這不過是個夢吧9是鬼仙的酒真的能治百病,那麽,他的腿真的好了麽,是自己治好了他麽。
直到身後的腳步聲近在咫尺,她才清醒過來,一閃身穿過客堂,跑出了後門,門外又是一重庭院,依舊是滿目高大的石榴樹,從其中一根粗粗的枝杈上係下兩道繩子來,下麵掛著一塊木板,大概這樣就算一架秋千了。
錦書過去摸了摸繩子和木板,都是新的,韌性十足,還帶著點草木清香,再抬頭看那樹枝上兩道樹皮剝落的舊勒痕,就知道這架秋千早就在這裏了,也不知多久的過去,還經常有人在這裏蕩過秋千,隻是年深日久,無人使用,已經朽壞,江清酌成了這裏的主人後,重新布置了它。
老樹新繩,都是結實的東西,別說她一個小小的女孩子了,就是啞奴那麽個塊頭坐上去也壞不了的,錦書翻身坐到了秋千晃板上,繩子就發出“吱吱嘎嘎”的怪響,她生怕驚動客人,也就將秋千蕩起來,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上麵等著。
忽然頭頂上傳來“吱吱”的怪笑,她抬頭一看,隻見係著秋千的那根樹枝上不知何時來了一隻通體金毛的酗子,正一邊撓著後脖子一邊衝著錦一看它,它立時不笑了,酗爪也從脖子後麵拿了回來,放在膝蓋上,它一動不動地蹲在樹枝,與錦書對望。
錦書盯著酗子,漸漸就不自在起來,她簡直要錯以為自己和這隻酗子都是江清酌養的小動物,主人不在時,她和它就相互拆台打鬧來解悶,或者一起無精打采地等著主人回來。
若是平常的酗子,與人如此對視,早就沉不住氣,一定會齜個牙,抄起手邊的東西投過來了,可這隻酗子好像也被主人傳染了不溫不火的脾氣,兩隻爪子乖乖地搭在膝蓋上,兩隻眼睛雖很靈活可也不像平常的猴子那般亂轉,它不像個獸,倒活像個披了一身金毛的小矮子。
酗子忽然站了起來,對著她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又是一陣吱吱怪笑,跳到了另一根樹枝上。
錦書心頭一陣冒火,都說猴子喜歡學人樣,這酗子學了啞奴的手勢來取笑自己比猴子還聽話,剛要跳上樹逮猴子,酗子立刻左躥右蹦地閃挪,頃刻間消失在火紅的石榴花海裏了,她隻能怏怏地坐回秋千上。
這時前麵客堂的後門響了一下,江清酌打開了門,與客人並肩走了出來。
客人笑嗬嗬地說:“這裏的布置還是和以前一樣!”
江清酌說:“宅子前主人將這裏布置得很妥帖,在下一看見這裏就像回了家一樣,故沒舍得作大改動,隻是撣去芯土,照著原先的顏色式樣定做了新的簾子屏風等等,換下那些實在不堪使用的舊物!”他與別人說話,從來不是這樣溫和囉嗦的口氣,從來隻會發出一道道命令,不負責詳盡地解釋給你聽,錦書不由得嫉妒起這個古怪的客人來,一個盡地朝他看去,想看穿他的身份和來意。
客人不知有沒有聽進江清酌的話,隻是一個勁地說:“好好好,一摸一樣,一摸一樣!”他走下台階,在庭院裏信步環視,一眼看見秋千下的錦書,他如同剛進江宅一般又了,好半天才喃喃道:“秋千還在,伊人也還在!”
他狂熱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到錦書麵前,將眼睛湊到離錦書一尺遠的地方,細細地辨了辨,臉上狂熱的潮水退去了,他又如同夢遊一樣喃喃道:“不是伊人,伊人不複啊……”
江清酌走到客人身邊,輕輕扶住他問:“客人可以再四處看看!”
客人像忽然又老了十歲,再也走不動,掛在江清酌的手臂上,任他攙著自己往後堂走去。
錦書眨巴眨巴眼睛,看著主客二人來了又走,幾個月前,江清酌連上台階都要啞奴背輪椅,可現在他不僅自己會走,居然還能攙著別人了,讓錦書驚得不能動彈張不開口的不是這個,而是這位客人的麵貌。
她終於看清了,也想起來了,如果這位客人的胡子再梳理地整齊些,如果他換上赤黃龍袍,那麽他就是皇帝老頭,可現在,他是個穿著平民衣衫,行動遲緩,精神恍惚的古怪老頭,他為什麽打扮成這個樣子,到這裏來,這座宅子裏真的曾經住過他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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