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在青天水在瓶

關父喝了幾調羹紅湯後,頗為受用,趁機誇讚關母心思奇巧,問這湯是如何做出來的,是用什麽醬調的。

關母也正納悶,自己這一餐,沒吩咐做這樣的紅湯啊,這湯她也從未品過。嚐著像鮮美似醬湯,卻比醬湯更清爽可口,她一抬手,欲讓人把廚子叫來問問,錦書已先跳出來自首了。

“這湯是我做的,不知關大人關夫人可還中意?。”她臉上帶著點賊笑。

關母喜上眉梢,先誇錦書“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又誇她湯碗也選得好,緋湯白瓷相得益彰,十分有眼光,接著又問此湯是如何做的。錦書便從身後抱出了葉悠霜所贈的銀瓶。

“這個……”關父手一軟,調羹落進碗裏,口中發苦。

何止關父,就連關母關蒙的胃口都因此瓶的現身而被稍稍敗壞了一些。

“大家別怕,我隻在一大鍋湯裏加了一小勺此物,就替了鹽了。”錦書見眾人麵色有變,忙解釋。她不但沒將銀瓶收起,反將它舉得更高些,好讓眾人都看清楚了,“今日晝間我們飲用此物時,都覺得太鹹,難以受用,忙不迭地漱口。我想著此物是人家送來的一片心意,不是□□□□,是不是我們食法不對呢?我觀此物,雖無酒香,可自有一種別致清新的香氣,也可用之,我想了一下午,就琢磨出了這樣一個吃法,既衝淡了它的鹹味,又可享受它的芳香,湯羹還因此更鮮美,不正是一舉三得麽?”

關家三口驚魂未定,好一陣才聽懂了錦書的說辭,看那銀瓶的眼光才沒那麽恐懼了。

關蒙小心地指著瓶子道:“此物它頂著酒的名字,其實非酒……”打死他,他都不會承認這是酒的,又道,“白日裏它害人不淺,母親大人都命人扔到溝裏去了,難為你還花心思保它……,既然可以佐食,倒不是百無一用了,隻是要給它改一個名字才好。”

錦書瞥了一樣瓶子,看著關父道:“關大人博古通今,這起名字嘛,還是要麻煩關大人。”她也算是幫著葉悠霜達成一個心願吧。讓葉小姐的銀瓶從水溝重返廳堂,讓她所造的東西獲得一個她的心上人親擬的名字。

關父低頭注視緋湯沉吟道:“此物鮮美能作湯羹,似醬而非醬,似油而非油,就叫它……醬油吧。”

醬油?錦書兩道秀眉往下一耷,略感失望,她還以為關父能興致勃勃地為此物起個“梨花春”之類優美含蓄的名字呢。如此看來,他還是不以此物為意啊。能做的她都已做了,綿薄之力已盡,至此也算對得起葉小姐了,足夠報答她讓自己進“醬油作坊”參觀的那筆情意了吧?

關母一舉袖子叫過一個侍女:“把銀瓶放到廚房去吧,讓廚子以後調製湯羹時酌量加一點兒也就是了。”

錦書眼巴巴地看著那個據葉悠霜稱乃其親自督造的銀瓶被捧出了廳堂,她愛莫能助。

雲在青天水在瓶。一樣是水珠匯起來的,雲就高高在上,自在飄遊,俯瞰眾生,水卻隻能被囚進瓶裏,被拿來供人飲用、養花或者平白地潑掉。誰讓葉小姐釀的不是酒呢?是酒瓶,就能登堂入室,擺在客堂上,書房裏,當作一件可供觀賞的展品,給主人的豪爽或儒雅增光,被摩挲得閃閃發亮。可她奉上的偏是醬油瓶,上不得台麵,不入大雅之堂,隻能被擱在陰暗窄小的廚房裏,每日受著煙熏火燎,油煙蒸騰,不出幾日就會掛滿黃黑色的油汙,再過幾月,銀子發黑,再也辨認不出本來麵目了。

“那個瓶子……也還精美……”錦書低下頭,眼神與滿堂燭火一起跳了幾跳。她用自己都覺察不出的小動作搖頭,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歎氣。原來滿捧真心被辜負了,是這樣殘忍的事,連她這個閑人看在眼裏都覺得落寞。那麽等自己辜負關蒙的時候,他會不會也很難過?好幾年了,她都裝著木知木覺,可是總有一天她必須開口拒絕的。

她禁不住偷眼去看關蒙,正看見了他擔心的眼睛。

關蒙還以為她是舍不得那個瓶子,當即讓人找個陶瓶盛醬油,將那個銀瓶洗淨了送回來。

他們都把醬油當作酒一樣,釀成後就不會變壞,以為隨便什麽瓶子,隻要洗幹淨了便能拿來盛放,即使摻了一半的水也無妨。可那到底不是酒。銀子能消除毒穢,醬油裝在銀瓶裏才不會變壞,一旦倒出了這個瓶子就失去了保護。再加上廚娘們手裏做活不細致,隨手拿了個不知裝過什麽的陶瓶,隻用生井水涮了涮,也不晾幹就把醬油倒了進去。

沒幾日,錦書再去看時,陶瓶裏的醬油表麵就生出了一層白絨,她喊廚娘來看,廚娘一見,就皺著眉,在泔水桶裏倒空了瓶子。

關母得知此事,不過歎了聲可惜,說“本想請雲世子也來嚐嚐醬油湯呢,既如此就算了吧”,又搖頭皺眉嘖了一聲,好半天才對錦書道:“造出這樣古怪東西來的姑娘,我家蒙兒製得住她麽?恐怕,在交際應酬時也不會圓轉啊。”那意思,她竟從一瓶醬油裏看出了葉小姐不是良人。

錦書本還擔心因此誤了關蒙一生呢,聞聽此言立時放了心。葉悠霜對關父的情愫,恐怕除了她本人,隻有錦書知道了。這種閑事真是知道不如不知道,與自己無關,自己也插不進手去,幫不上忙,日後相見,卻心存芥蒂,徒生尷尬。

幾日後葉府又開了馬球賽,錦書坐在場邊,見一旁的葉小姐板著臉故作漠然,卻時時把眼光掃過來,分明是忍不住探詢那隻銀瓶贈出後的“下情”。錦書隻覺得故作不知失於無理,若回應了她的眼神告訴她實情或隨便撒個謊敷衍過去也不合適,如坐針氈了半個時辰,趁著守雲下場來擦汗,上前吱了一聲,說是“被馬踏起的灰塵嗆得喉嚨不舒服”,要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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