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香茗氈下針
當葉悠霜沒想清楚,自己喜歡的是一個父親,還是一個情人時,她就將自己藏在堅硬的核桃殼下的心托付了出去。可惜關大人似乎並未感知她的這片心,更可惜關大人已有了家世,夫人胭脂虎嘯,厲害得緊。
錦書看著銀瓶感觸了一陣,聽見有人叫她,清醒過來時,發現大家都舉著杯子等她。她忙收了心思,雙手端起銀杯來祝酒。
酒到唇邊,她就知道事情不對。任是什麽酒,隻要一開封,香氣就先彌散了整間屋子了,酒量不好的人,光聞了味道就覺得自己醉了。可這次的酒卻沒那麽霸道,隻淡淡地散了幾縷出來,香是香的,可還是那四個字,似是而非。
她因此存了戒心,不敢大口,隻沾了沾唇。黑紅色的**漏進口中,凶猛的鹹味從舌尖爬上來,鹹得發痛。她連話都顧不上說,趕緊跑向後院找井台。
錦書還是加了小心的,啜了一小口,就被鹹成這樣,餘下幾個毫無防備的人下場可想而知了。他們都把銀瓶裏晃蕩晃蕩水響的鹹鹵當作和西域葡萄酒一樣名貴的佳釀,一上來就是一大口,鹹得一個個齜牙咧嘴,手舞足蹈,舌頭都快被醃成鹹菜了。
錦書跑到井台邊時,發現身後還有兩個人跟著跑了來。正是關家父子。他倆一到院中就低頭吐了口中的鹹鹵,爬到井台邊,低頭望著一汪清水,四目相對,眼白上全是血絲。
錦書自己也嘴裏鹹得不好受,手上連連加緊,把一桶水打了上來,三人不顧儀態直接拿雙手掬起來就喝。錦書喝了三口就罷手了,剩下關家父子兩個好像渴死的鬼,一刻不停地掬水喝水,生生把一桶水喝得剩了一個底,才雙雙長出一口氣,用袖子抹了抹嘴。
三人回到客堂之上,見守雲和關母兩個正悠然安坐席上,各捧著茶盞啜飲。錦書還以為這兩人方才還沒喝,見別人要死要活的樣子就放下杯子躲過了一劫,可看他們麵前的銀杯裏,分明是少了一大口的。
“你……”錦書瞪眼看著守雲。
守雲點點頭,笑道:“關夫人和我真乃同道,我們都視儀態重於泰山,若當眾吐出來,那就太失儀了,幸而侍兒及時送來了茶水……”
他們為了保住優雅的儀態,居然活生生將一大口鹽鹵吞了下去,直到現在都沒好好漱口,還捧著燙得沒法用來漱口的熱茶裝模作樣。
看著守雲那張一成不變的笑臉,錦書有天旋地轉之感。她轉而對關父道:“關大人,這是前幾日世子帶來的好茶吧?一泡開果然是清香沁人,滿室留香。夫人儀態端方,留得我們在此鴰噪有擾夫人雅興,不得專心品此香茗,豈不遺憾?不若我等暫行回避,稍後再來拜見吧……”說著把守雲手裏的茶盞接過去擱下,拖拖拽拽把他拉出了關府客堂。
錦書把守雲拉到井台邊,又打了滿滿一桶水上來。卻也不等她來請,守雲已把臉紮到了桶裏,喝水還捎帶腳地洗了臉,攪得水珠四濺。
錦書看守雲那樣子活像隻渴了三天的小狗,歪著頭湊過去看著,憋不住笑道:“怎麽這會兒,又不講究儀態了?像小狗喝水一樣。”
守雲從桶裏抬起臉來,忽覺得眉梢上被輕輕地掛了一下,再看錦書時,她正舉起衣袖抹著唇上的水珠。他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了,臉上原本沁涼的水珠也不那麽涼了。
錦書卻不以為意,探頭看看桶裏的水也下去了一半,又他兩隻袖子浸透了井水,衣襟也水淋淋的,笑得更歡,從袖子抽出手帕給他擦臉。
守雲的眼神閃爍著,他終於找回了自己要說的話。他真的就像小狗似的甩了甩臉上的水珠,笑道:“遇見講究的人就得講究,遇見不講究的人就不用講究。”他倒是能上能下,能屈能伸,敢情他與關母坐到一起就賽開了儀態。他以為關母講究儀態,才一口吞了鹽鹵還麵帶微笑。說不定關母以為雲世子禮貌得體,為了不被他看低,也拚死吞了鹽鹵坐著奉陪。這兩個瘋子打腫臉充胖子,互相折騰。錦書這時忽然有些同情關母了。她一定也很辛苦。
“葉小姐昨日豪飲的,不會就是這個東西吧?”錦書忽然歎息了一聲,“我指天發誓,如果這種東西是酒,那麽我今生永不釀酒。”
“或許她從小喝的就是這樣的‘酒’,她的舌頭已經被濃鹽鹵泡壞了,正常的食物酒水她都辨不出味道,隻有這個東西她能嚐出味道來。”守雲抖了抖濕答答的衣襟,怡然自得地與錦書兩個蹲在井台邊聊上天了,果真是一絲儀態也不要了。
“她的母親在葉府不是專司釀酒嗎?難道這個釀酒的方子是她的母親教的?若她母親在葉府釀出了這樣的‘酒’來,無怪乎要被趕出去了。”錦書還是不解。
守雲低頭歎了一聲,默然良久,才道:“或許一個身懷有孕的女人孤身在外漂泊,所受的苦楚太多,她承受不了,這裏就不對勁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腦門,“她還以為自己依舊在葉家,日複一日重複著在葉家釀酒的勞作,隻是釀造的方子和工序被她早就被篡改了,她卻從不曾察覺。葉小姐自小就喝著這樣的東西,觀摩學習著她母親‘釀酒’的工序,年深日久,她就學會了‘釀酒’,也隻有這樣的‘酒’能讓她喝出味道。”
錦書眼前浮起了那隻銀瓶口上刻的四句話,還有葉小姐親手贈瓶時臉上燦若桃李的笑,幽幽地想:恐怕你的心思是白費了。不過關大人十天半月內也是忘不了你的禮物的,是否遂了你的願了?
那一日晚飯的食案上,多了一碗湯。湯色緋紅,湯麵飄著幾星香油,數點蔥花,清澈的湯底趟著幾塊白玉也似的豆腐,幾片赭色小傘狀的香菇。白玉豆腐一戳就碎,香菇在碗裏吸飽了湯水,傘麵上劃出來的十字刀口翻起,胖乎乎的招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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