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梁難覺真亦幻

“大老爺吃了糕點後立刻七孔流血而死,夫人與我廝打起來,被我一把推在地上,後腦勺磕到了石頭,當場也死了……鬼差老爺,主意是玉家大掌櫃出的,□□是駱二給的,不關小的的事啊,駱二說,如果我不給他辦這件事,他就把我殺了,泡在酒壇裏封起來找個地方埋了……小的我還沒娶媳婦兒呢……萬望鬼差老爺向閻王老爺講明,求閻王老爺明察啊!”倪四或者說駱金,說著說著便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一個大男人,甩著大鼻涕哭得像個婆娘。哪裏還有他殺人時的狠厲的狠厲樣子?可見“白天不做虧心事,晚上不怕鬼叫門”這句話乃是至理。倪四他殺了人,這是何等大的虧心事啊,所以他怕得很,心虛得很,“外強中幹”說的就是他這類人。

一張寫滿了字的白宣紙從半空裏翻卷飛舞著落到了倪四的眼前。無常鬼冷冷道:“這就是你的招供了,你畫押吧!”

倪四用發抖的聲音道:“小的……不識字。”宣紙上,是整整齊齊十幾行秀麗的小楷。

“那就咬破中指按個手印!”無常鬼沒了耐性,抖著鏈子催促。

倪四不敢忤逆,隻能照做了,一咬手指頭,按下了手印。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伸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著,腰裏,袖子裏,衣襟裏,周身翻遍了,最終從鞋墊子底下掏出了兩枚銅錢。他把銅錢放在供狀上,雙手舉著跪行了兩步,哀告道:“鬼差老爺,求鬼差老爺開恩哪!小的實在是冤枉啊!今日小的身上真的沒帶多少錢,改日,改日一定買了上好的紙錢給你燒來。”

“你還想賄賂本差?”無常鬼的話裏有了笑音。邊上的三個鬼“嗚嗚”地叫了起來,不知是跟著笑,還是接著哭。

無常鬼接著道:“今日是閻王老爺發的火簽來勾拿你,但念你還有三月陽壽未盡,因此要說寬限,也不是不行。你若想活完這三月不馬上跟本差去陰司,我今夜就拿你的口供回去交差罷了。若想多活幾日,我現在就指你一條明路。一月之內,駱家的後人會去官府狀告玉家大掌櫃和駱二那個兩個糟老頭子,到時,官府派人來拿你去做人證,這就是你贖罪的機會!”

倪四又向上磕頭哭道:“我若認了殺人的罪行,不一樣還是個死麽?”

無常鬼怒道:“你若認了,秋後問斬,讓你多活幾月,死後也不至再受多重的刑罰,若碰上閻王老爺開恩,令你免死,你就算撿到便宜了;你若不認,哼哼!罪上加罪,不滿三月就會暴亡,死後要受刀山油鍋之苦!”

“是……是……小的遵命!”倪四一聽原來最壞的結果不是砍了頭就完了,去了陰間還得被駱大老爺夫妻揪住了打官司,要受如此殘忍的刑罰,嚇得骨頭都酥了。

“你可千萬不要忘了今日的許諾……”無常鬼最後一句話拖著長長的尾音。緊接著,倪四看見眼前的三個鬼都變成了五彩斑斕的花,三朵花張開了花瓣,好像三張欲噬人的大嘴。倪四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草叢裏。

等他再醒來,已是翌日清晨。他還以為自己吃醉了酒,稀裏糊塗地跑進別人的園子裏睡了一夜。可憶起昨夜的那個夢來,那三個嗚嗚怪叫的鬼魂,手持黑鐵鎖鏈的鬼差,還宛在眼前。他又覺得右手中指指尖又脹又痛,低頭一看才發現指尖的傷口已經化膿;又覺得臉山粘了什麽東西,又腥又粘,把臉粘得緊繃繃的不舒服,可見了衣服上斑駁的血點子,他已經不敢伸手去摸臉了。

“這是鬧鬼的荒宅啊!”倪四四下一張,慘叫一聲,沒頭蒼蠅似的亂撞了出去。

自此,關於這座荒宅的鬧鬼傳聞便又多了一則。

戲法人人會變,說穿了也就不稀奇了。卻說那一夜無心把倪四放在荒宅的石階上後,就從草叢深處取出了事先備好的物事,他用墨汁塗黑了臉,披上黑鬥篷,躲在草叢裏一聲不吭,靜靜地候著。

這時小紅和晴晴也到了。兩人俱是黑色夜行服,臉也拿黑布蒙得隻剩一條縫,隻露出一雙眼睛來。小紅翻上了屋頂,晴晴則站到了繩子上。那條繩子也是早就拉好的,一端係在破屋子的飛簷上,另一端釘在高牆之上,用墨汁刷了一遍,懸在半空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等倪四醒過來時,小紅就用石子打滅了白紙燈籠,晴晴點起蠟燭來引他,那蠟燭就如同她在春酒擂上表演的酒碗戲法——拿冰蠶絲纏住了,慢慢放下去,垂在與常人胸口齊高的位置上。等倪四狂奔了一陣,漸漸定住了神,蠟燭也漸漸燒到了塗有藥末的那一小截,火苗一跳,瞬時成了幽綠的鬼火狀,再度把倪四嚇了個半死。

這時,晴晴一邊控著蠟燭一邊在繩上走了起來,時高時低,時遠時近,圍著倪四打轉,就好像真有個人舉著那支蠟燭細細地端詳倪四。倪四在曼陀羅花粉的催動下,又經了這一番暗示,自己就在心中造出了駱大老爺舉著蠟燭的影子來,因為實在心虛害怕,連駱大夫人和朱掌櫃的影子也一並造了出來。

小紅坐在屋頂上,口裏就含著一隻骨哨,輕輕一吹就是“嗚嗚”的鬼哭。她一邊吹哨子,一邊撒出事先剪好的紙錢,撒了一摞又一摞偽作陰魂顯形的序曲。倪四臉上的血點子,是晴晴在半空裏拿竹竿挑了一大束浸透豬血的破布條,在他頭上抖動來著。血雨也就隻下在倪四頭頂那一小塊,可那黑更半夜的,他又怎麽分辨得出真假呢?

如是將倪四嚇了一番後,無心便重新登場了。他的鬥篷是兩個丫頭費了好一番功夫縫的,一丈來長,一麵黑一麵白,黑麵在外就能瞬間消失在黑夜裏,把它反穿了又能化身成無常鬼。無心反穿了鬥篷,頭上戴著白布尖頂高帽子,口裏咬著一根鮮紅布條,雙手提著大黑鐵鏈子,腳下綁著高蹺“嘩棱嘩楞”地出來,此乃全盤計劃中最為出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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