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荒蒿駭破魂
倪四身形一僵,想要再嚎叫一聲,嗓子眼已經幹得再發不出聲音來了。
就在這一瞬,白蠟燭上暖黃色的火焰忽然一跳,轉成了綠焰,依舊是東躲西貓,依舊是乍死還生,隻是那顏色,綠瑩瑩的,好像一隻鬼貓在眨著眼睛。
天上好像下雪了。江南二月的春夜裏怎麽還會下雪?原來不是雪,是麵餅大的白紙錢,一頁一頁,滑入夜空,漫天飛舞。紙錢落在倪四的腳邊,他的頭頂,落到蠟燭的火苗尖上時,蠟燭卻往旁一閃,好像那隻看不見的手把蠟燭移開了。
蠟燭又動了起來,它飄向了倪四,圍著他打轉,一時飛到他的麵門前,把他的臉映得慘綠,一時又轉到他的後背,一時又飄落到他的腳邊。
倪四一動也不敢動,更喊不出來,他看見了本不應看不見的身影——一共有三個,身子半透明的,可以看見他們走動的軌跡,更可以透過他們的身子看見後麵被照得慘綠的枯草。
駱大老爺舉著蠟燭,駱大夫人就站在他的身畔,比他稍遠半步,兩人麵容一如生時。那個被殺死在豐香糯酒坊的朱掌櫃是個軟貨,正窩窩囊囊地縮在更遠處的草叢裏,他雙手顫抖地把草撥弄得悉悉索索直響,探出半個腦袋來,那頭腫得好像供桌上的豬頭,還滿臉是水珠,眼珠子隻有眼白沒有眼黑。
駱大老爺仿佛與夫人商量了什麽,獨自一人走上前來,手持蠟燭圍著倪四轉來轉去,舉起蠟燭看看他的麵容,又去確認他的背影,最後又察看了他的腳印,最後點點頭,深不見底的眼仁裏透出了狠色。
“嗒……嗒……”好像有什麽東西落在了倪四的臉上,涼颼颼的,“嗒……嗒……”肩膀上又是兩下。是……下雨了嗎?可是怎麽有一股子腥氣呢?
倪四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借著幽綠的燭火,他看見掌心已經被塗抹上了另一種顏色。像紅色,又像黑色,不是紅色,也不是黑色……那是,死去多時的人身體裏流出的幾近幹涸的黑紅色的血!
這一抹血讓倪四打了一個激靈,他再一抬頭,眼前的駱氏夫婦已變了模樣,都是兩眼翻白,視線直□□頭皮裏頭。駱大老爺麵皮發黑,口鼻中蜿蜒出了蚯蚓樣的黑血。駱大夫人緩緩地轉了一個身,她的後腦勺上,也生了一張臉,這張臉的額頭破出了小碗口大的一個窟窿,白花花的腦漿子順著臉頰流下來,爬過烏黑的秀眉,爬過鮮紅的嘴唇,流進後脖領裏去。而縮在後麵的朱掌櫃膽子漸漸也大了,他慢慢直起腰杆,撥開草叢悉悉索索地飄了過來。
“老爺!夫人!”倪四撕心裂肺地嚎了出來,方才是被嚇得痰迷了心竅,這會嚇得更大發了,他反而會說話了。倪四知道眼下不告饒是不行了,周圍一個活人都沒有,沒人能救他,弄不好,激怒了已經變鬼的駱大老爺,明天早上別人找到他時,就隻能看到一具冰涼的屍身了。
“嗚嗚……嗚嗚……”駱大夫人張開嘴,發出了一串鬼哭。
頭頂上的血雨還在滴滴答答,血珠子落在倪四的臉上,慢慢連成一股一股細細的血流,衣服上落滿了斑斑血跡。
倪四一頭拜倒,磕頭不止:“小的我也是生活所迫,更是被人逼的啊!老爺!夫人!你們有冤有怨,不要衝小的來啊,雖然是小的動的手,但要害你們的不是小的啊!”
忽聽“嘩棱棱”一聲響,倪四抬頭看時,見是一個無常鬼,一丈來高,披著長過腳麵的白麻袍子,帶著兩尺高的尖頂白麻帽,臉似乎和黑夜融為一體,怎麽也看不清,或者根本就沒臉,隻有一條紅舌頭,從帽子底下估摸著是嘴的位置吐了出來,垂過了胸口。這無常鬼手裏拎著一截大黑鐵鏈。
倪四看見,本來站在他身前不滿一尺的駱大老爺忽然舉高了蠟燭,向無常鬼走了過去,駱大夫人和朱掌櫃也走了過去,三人聚攏在無常鬼的身邊,正對自己指指戳戳,淒淒索索地用鬼哭聲向無常鬼訴說著什麽。
無常鬼又一抖鏈子,開了腔,這麽高大的身影,說出話來卻是脆亮的童子聲,不由使人毛骨悚然:“你……你是倪四麽?”
倪四頓時又一陣磕頭如搗蒜:“小的本名駱金,現在才改名叫倪四的,是不是鬼差老爺找錯了人了?”即使看見無常鬼是被三個死在他手下的鬼引來的,他還想狡賴。
“哼……駱金,找的就是你。你可知道?現在陰司裏有人將你告了,閻王老爺正派了我來拿你去打官司!”無常鬼手中的大黑鏈子看起來份量可不輕啊,鎖上就能把人的肩膀壓折。
“啊呀!鬼差老爺,小的冤枉啊!冤枉啊!是駱家的二老爺來找我,說如果我在路上將駱大老爺夫妻殺掉,他就給我一百兩銀子!事發後,駱二老爺讓我去避風頭,就讓我去了福升大酒坊,福升那邊的玉大掌櫃說我已經殺過人了,殺一個人也是殺,殺一百個也是殺,就讓我平時藏在酒坊裏充當工人,偶爾出來替他做做事。朱掌櫃那是……那是玉老頭讓我殺的啊!那玉老頭子曾說過,駱家大老爺的死,出自是他的妙計……這都不關小的我的事啊!我隻是給人家當了殺人的刀,我是冤枉的啊鬼差老爺,閻王老爺要拿也應該去拿玉家老頭子和駱二啊!”
無常鬼沒打斷倪四,隻是一麵晃動鐵鏈,一麵聽著,等他說完了,才問倒:“少來狡辯,我問你,駱家夫婦是不是你親手殺的?你是怎麽殺的?”
“是駱二……他給了小的一包□□,讓我回去做了幾塊有毒的糕餅。那天,大老爺夫妻二人坐小的的車出門,半路上我就把有毒的糕點拿出來,騙他們吃。當時大老爺吃了,夫人卻說不餓,放在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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