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如絲繞煙霞
可下麵玉家的家丁一說破,一多半的人泄了氣。
“她們是初鶯坊的歌姬……知道初鶯坊麽?京都裏數一數二的……妓院啊,那裏麵的姑娘,都有一把好嗓子……”
就這麽一句,生生地把仙女拍到了泥地裏,怎不叫人歎息?玉家的幾個家丁也太混蛋不是東西了。
一看周圍的人搖頭,那幾個不是東西的家丁趕緊補充:“這三位是初鶯坊裏技藝最高超的,據說還受過宮中第一等的女樂官環瑤的指點……”
又風流又誇大,這倒像是玉蝴蝶的手筆。小紅扒在上場門邊,又望對方的上場門望去,隻見玉蝴蝶又探出頭來,苦著臉,向台上一指,那意思,“還是跟我無關。”
玉蝴蝶都快哭了,小紅倒笑了。這爺倆倒是一個脾氣,玉老頭子年紀雖大了,也是個老不正經,否則,對京都的煙花之地,他怎麽能這麽了解,請高人請高人,還把名歌姬給請來了。
這時台上有官麵上來的打下手的小廝捧了一個牛皮縫製的粽子球來。那球也有趣,說是球,卻不是圓的,卻跟粽子似的多棱多角,共有四個角、四個麵,每個麵上用墨筆寫了一個字,分別是“詩”、“詞”、“曲”、“賦”,以擲出後粽子球覆地一麵所標的那個字來決定各自所作的種類。
周淩一振袖子,取過粽子球來,往空中一擲,球落地後跳了三跳,滾了三滾,最後覆了個“詩”字,那邊初鶯坊由風娘作代表,擲了一個“詞”字。
接著又有人捧了兩個竹簽筒,分別裝著詩文格律和詞牌。周淩拈了一根,上書“五絕”。這五絕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易在字少容易湊,難也就難在要在短短的四句詩裏翻出前人沒提出過的新鮮意思。
那一邊,初鶯坊的風娘從詞牌的簽筒裏抽了一支“風入鬆”。詞雖然比詩字數多些,但勝在形式更活潑,湊起來也不見得更難,且詞的濃豔奔放,倒是與初鶯坊歌姬的身份相得益彰。
接著,是相互限韻,越是古怪刁鑽越好。周淩像是個沒有心機的,隻是望了一眼台邊,隨口說了一個“邊”字,再從韻牌匣子的對應小抽屜裏隨便拈出六塊來,分別是“邊”、“前”、“千”、“偏”、“煙”、“鈿”,六個字,字字好湊得很。
初鶯坊的風娘略一沉吟,道了一個“回”字,有拈出了分別是“催”和“杯”兩個韻腳,字眼雖不刁鑽,可詠酒的詩自古就免不了疏狂頹喪頹喪,讓這個國子監祭酒的門生作出這樣的吟詠,還真不知道是什麽樣子呢。
司儀官命人搬上三張桌案,其中兩張案上各陳列了筆墨紙硯,中間一張上麵設了一隻金燦燦的小香爐,他點了一炷香,言明香盡之前,就要成詩成詞。
就見台下議論紛紛,人人踮著腳抻長了脖子,台上卻鴉雀無聲,連打下手的小廝都不敢喘粗氣,生怕自己出氣聲大了,吹跑了兩方的文思。
周淩不緊不慢地磨著墨,墨研得了,他蘸飽了筆就往素箋上寫。而初鶯坊這邊,雅娘研墨,頌娘鋪紙,風娘提著筆蹙眉凝神,直盯著那柱香出神,眼看香就要燒到尾上了,才狠狠一咬朱唇,往紙上刷刷點點地寫了下去。
一炷香轉眼燃盡,雙方已各謄寫清楚,交與羿大人過目。這也不是讓刺史大人立刻就給斷出文辭上的高下來,這隻是表明雙方所作詩詞已成了定案,再也不得修改,若是後麵演唱時,哪個人唱錯了或者私下裏改動了一個字,就算作弊。
不多時,羿大人在高台上覽過了兩份素箋,遣人傳下話來,可以開始演唱。這一節裏,也沒定誰先誰後,誰先有了曲子,誰便可先唱。
初鶯坊裏,頌娘最通音律,能輕輕鬆鬆地在舊曲上翻出新花樣來,即便是抄,也能抄得令人聽不出來,且風、雅、頌三人的樂器又是隨身帶上台來現成有的,因此司儀官一報通程序,頌娘就席地坐下,撥弄起了箜篌。
那三個女子平日裏在教坊裏早合作過無數次了,最是默契,頌娘隻起了一個調子,其餘兩人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道這曲子是舊曲翻新,因而也立即彈撥自己的琵琶古琴和曲。三件樂器一起鳴動,大有香風浮動,仙樂飄飄的奢靡。雅一點的人就讚曰“大珠小珠落玉盤”,俗一點的人也會說“熱鬧得好像滾開的油鍋裏撒下了一把鹽”。
“一春長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 玉驄慣識瓊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 紅杏香中蕭鼓,綠楊影裏秋千。
暖風十裏麗人天,花壓鬢雲偏。 畫船載取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 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鈿。”
這首曲子乃是以箜篌為主音,琵琶古琴為輔,加上雅娘那珠玉的喉嚨,頓時聽得底下眾人如癡如醉。雖有許多人其實也不知道曲子裏實際唱的是什麽,但是美姬弄琴,賞心悅目,也就管不了詞意了,瞎跟著起哄叫好也就是了。
隻有幾個自詡還有些文墨之才的讀書人,為了標榜自己的鶴立雞群,非要說出點獨特見解來:“玉家這一班人,唱得雖然華麗,也不過一味地勸人喝酒,連玉家的酒名都沒帶出來,更別提誇讚那酒了。準是她們在一炷香的時間內作不出新詞,故而拿些不知是誰預先寫好的東西來充數的。這曲子也是似曾相識……”
這話雖是一語中的,可掉落在起哄的叫好聲裏沒幾個人聽見。
周公子的作派與關蒙還真是不差分毫,對台下的吆喝叫好充耳不聞,悠閑地背著手四下裏遠眺,好像沒把這班不識貨的庸人放在眼內。
好容易等台下的亂乎勁平息下去了,大家才注意到周淩。這位是空著手上來的,一件樂器也沒帶,難道要清唱不成?若這樣,再好的詩也減色不少。
但見周淩不慌不忙,轉身向著扒在門邊看熱鬧的小紅三人拱手道:“煩勞哪位給我取個酒盅、一支筷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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