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前傳(4)

所有的人都走到了外麵,秩序井然地排著隊,安道爾公國臨時調來的警員正在現場做筆錄,屍體從雪山腳下抬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有同隊的校友紅了眼眶,都是成年男生,沒有嚎啕的大哭,隱忍的抽噎反倒更讓人心酸。

氣氛十分凝重,屍體被停放在外麵臨時搭建的木台上,人群圍著,有幾個高個白人女生小聲地抽泣著。

她也擠在人群裏,眼睛酸澀,不知何時刮起的風侵的她全身冷透。她從小心硬,長在世家,很早的時候就跟隨父兄走南闖北,煉出了一副鐵硬的心腸,但逢到見了死屍,總會生出更多的情愫來,她會想那屍體是誰,那屍體的親人得知死訊時要哭的怎樣呢,想著想著眼睛就發酸……那時已過家殤,張氏百年基業付之一炬,張風載失蹤,聯邦政府給出的官方數字是,張家罹難者,382口,屍體成山,昔年繁榮的張氏帝國,如今過目是瘡痍。

她隻要一閉上眼睛,腦中都是那幅慘烈的場景……當年出事後,穆叔叔並不許她回去,不讓她瞧見父兄的死狀,她隻能從三藩的家叔口中聽到一些零星的消息,那個時候,穆楓天天都陪在她身邊,安靜地聽她哭,她要什麽,他都給,穆楓骨子裏是沉靜的,他生來是個很好的傾聽者。

不知為什麽,分明是不相幹的兩個場景,但褚蓮今天看見那個華裔男生的屍體時,心裏大慟,竟然想到了家殤那段沉痛往事。

穆楓見她臉色不對勁,靠過去,幾乎抵在她耳邊,輕聲道:“阿季?”

她愣了一愣,回頭時,看見穆楓正立在她身後,很專注地看她,那一刹那,她的心突然一軟,眼淚嘩啦啦流下來……

“我在。”他低頭,聲音低的幾乎聽不見,但她能看見他的唇形。

比利牛斯雪山腳下,夜風慘慘。星子一粒一粒躍上黑色的天幕。

她忽然退了一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你認識他的。”

是肯定的語氣,非常肯定,容不得別人一絲辯駁。

穆楓眼中一滯,轉過頭去,正好洽接阮素泠的目光,那個漂亮的女人走了過來:“我們回去吧。”

穆楓點點頭。

戴維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攔住他們去路:“恐怕會有個簡單的遺體告別儀式,你們同是麻省理工校友,要不要……?”

阮素泠忽然用中文說道:“關你什麽事?”

她氣勢很盛,這一句話撂下去,幾乎要冷場,連穆楓也微微眯起眼睛看她。戴維砸了咂嘴:“小姐,你也是華裔?”他言有所指:“這麽說來……你也認識死者?”

阮素泠嗤笑:“誰規定華裔就得認識那位先生的?”

戴維被噎的說不出話來,誰想卻在這個時候,褚蓮走前一步,毫不避視地看著穆楓:“別人不知道,但這位先生,一定認識死者。”她轉向阮素泠:“小姐,我是說,你男朋友,一定認識死者。”

穆楓吸了一口氣,遙遙望夜空,過了好久,才回神,深深看她:“褚小姐,你得拿出證據。”

“這裏從來沒有人說過你和死者的‘死’有什麽關聯,穆先生,你不必急於撇清,你承認認識死者這個‘事實’,會給你帶來麻煩嗎?”她稱他為“穆先生”,反正穆楓不認她,她便索性裝傻到底。

“怎麽說?”穆楓笑著看她。

他是個狠角色,任何時候都能處變不驚,即便褚蓮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他那邊的態度,仍是不溫不火。

他眼中藏著淺淺的笑意,倒像是要看好戲似的,很快就反客為主。

褚蓮退後一步,視線卻沒有從他身上挪開半分:“穆先生,不止你認識他,我……我也認識死者。”她見穆楓眼底笑意漸漸熄滅,忽然覺得愴然,並無半分勝利者的快樂,她輕聲說話,眼淚簌簌而下:“在北美張家,我見過死者,這是一張熟臉……”她的每一句話,從這時開始,都能叫人瞳孔收縮,甚至窒息:“……穆先生記性這樣好,想必是忘不掉的。他是服務於張家的一個手下的兒子,——我相信戴維說的話,他還有未償的心願,所以一定不會自殺。穆先生,死者不僅是麻省理工的校友,他,還是張家親友的熟人!你認識他,也是十分自然的事,”褚蓮揚起頭,目光灼灼,“但是令我不解的是,你——為什麽要否認呢?”

她終於不再流淚,但是兩頰的淚水已經被風吹幹,掛在臉上,澀澀生疼。

穆楓看著阮素泠,聲音很沙啞:“我們走。”

是她惹了小楓哥,她以為穆楓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但他居然側目看了看她,伸出一隻手,輕輕搖了一下:“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這位小姐——晚上我們約個會?”

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愣愣地出神。

本來是一場比較愉快的團隊旅行,但因為麻省校友的這一出意外,所有人都沒了玩樂的興致。戴維和米達參加了晚上為麻省校友準備的簡單告別會,褚蓮托病不去——她實在沒有辦法再麵對這樣突兀的死亡,原本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認識的熟人,現在,卻躺在那裏,變成了一具冰涼的屍體。

死者她見過好多次。也是美籍華裔,死者的父親為張家服務,在北美張家老宅裏,她時常見到那些老管家和手下們的兒子,張伯父十分好客,對待家裏的老人就像自己人一樣,本身也是個樂善好施的好人,供職張氏產業下的哪位助手的孩子要是被錄取了學校,但是家境拮據,拿不出錢來讀書,張伯父都是願意伸出援手的。

在褚蓮居住在北美張家的日子中,混熟了好多張臉——現在躺在外麵木台上的麻省理工學生,就是其中之一。她認得他,算是張風載的朋友,要比張風載小好幾歲,視小張先生為偶像,很乖的男生。

世家的男孩子們有自己的圈子,通常情況下,都不太願意帶“累贅”的女孩子們玩,所以,那個麻省學生,如果連她都感到“眼熟”的話,沒理由穆楓會不認識。

今晚月色很好,將安道爾公國境內的小鎮照的亮堂如白晝。旅舍二樓是客房,晚餐前領隊就已經把房間號發給了他們,褚蓮捏著那張塑料薄片,尋自己的房間。

根本不需要燈光的照明,借著月色,能夠看見不遠處比利牛斯雪山山腰的景況,她眯著眼睛,迎著淒冷的風,微微歎了一口氣。

折身,準備返回,卻忽然撞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撲了滿懷熟悉的氣息,她想抽身,卻被一股力道裹的更緊。

褚蓮掙紮了一下,低聲說道:“你怎麽不去?”

“我沒鬼,我去幹什麽?”熟悉的聲音夾雜著笑意。

“沒鬼才更要去……”她低聲。

那時他們的關係還沒有點破。穆楓喜歡她,卻自矜、自重,從來不在她麵前表現分毫,在褚蓮眼中,他是可靠、可敬的兄長,他們之間沒有太過親密的舉動,每次見麵,也隻不過是極淡的擁抱一下。

這一次,他攬她腰,好像是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的妖獸,渾身散發著一股叫人魔怔的力量,他的氣息淡淡繞在她脖間。

褚蓮很是嚇了一跳。

但穆楓卻忽然放了手。

褚蓮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被穆楓推到牆根,他單手支著牆,冷冷看她。褚蓮覺得這樣的姿勢有些不舒服,凜了凜身子,想要推開他,卻被穆楓輕輕抵住,又把她送回了牆根。

他啞著嗓子:“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嗯?”他好似在壓抑著怒氣,刻意平靜,語氣十分淡:“阿季,我送你回三藩,好不好?”

“這是學校的活動,我……”她當然不會願意:“我不想回三藩,”她嘟了嘟嘴,有些撒嬌的意思,這讓穆楓很是受用,“你又不在。”

穆楓笑了起來:“我還有一些事,要回馬塞諸塞州先處理,然後才能回三藩。”還是一貫寵溺的語氣,他身為兄長的無限遷就:“要不然,我先送你回佐治亞,你在威斯裏安好好呆著,我處理了手頭的事,再去佐治亞州看你,我們一道回三藩?”

她吸了一口氣,很認真地看著他:“小楓哥,你告訴我,你……怎麽也在這兒?”

他笑了笑:“不是和你一樣?也是學校的活動?”

“肯定不一樣,”她想都沒想,“你一般對這些‘活動’什麽的,都不是很感興趣的……”她低頭,聲音壓的極低,有一絲醋意似乎連她自己都沒覺察到:“是……是不是因為那個女生?”

“誰?”穆楓臉色一滯。

“阮什麽的……”

他笑著捏了捏褚蓮的臉:“想什麽呢?”

她揚起頭,眼睛裏透著晶亮的光:“你說呢!我要告訴七嬸嬸去!你交了女朋友都不告訴我們!”

穆楓突然有些不高興了:“別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