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梅花帳絕塵(7)

穆成給她倒了一杯水:“太太,你在這兒好好休息,暫時……先不要回三藩了吧?”他生怕自己措辭不當,叫褚蓮看出些什麽來,又小心翼翼地補了一句:“……三藩穆家勢力被架空的厲害,華人區雖然隻認‘穆先生’,但畢竟現在穆先生下落不明……”

褚蓮突然一激靈,反應極快:“你知道穆先生在哪兒?”

他手一抖,差點將茶壺中滾沸的水潑出來,穆成眉頭微攢,正走著神,卻聽見褚蓮又問:“阿成,看來你和梓棠一直都有聯係?我不要旁的話,不怪他不告而別,隻想問一句——他,他好嗎?”

穆成抬頭看她,眼中似有不忍心,好久,才吸一口氣,道:“阿季,穆先生……自然有穆先生的安排……我,我是屬下,不該說的,一概不能說。”

她點點頭:“這我知道,梓棠樣樣都好,隻有這一點——他總叫我擔心!以為我在三藩家裏錦衣玉食,他怎麽不想想,他自己生死不明,要我怎樣能‘錦衣玉食’?”褚蓮歎氣,臉上暈開一朵緋紅:“更何況……更何況我還……”

褚蓮剛想把喜悅分享給穆成時,她的話被斷續的敲門聲打斷。她一驚,和穆成目光交錯而過,穆成向她微一點頭,示意她不必害怕,她伸手,輕輕扯住床上掛下的帷幔,身子微微向裏縮。

在做好心理準備之後,她迎向穆成,輕輕點了點頭。

穆成一回身,麵對船塢內間的門,沉著嗓子用當地土語吼道:“幹什麽?!掃老子興!”

外麵小嘍囉哆哆嗦嗦地用並不標準的英語回答:“許……許先生來了,老板見……見不見?”

穆成眉頭微皺,回身看褚蓮一眼,眼神好似經由默契傳達到某個節點,他旋即對門那邊問道:“是哪個‘許先生’?”

“倫敦許先生。”

穆成回過頭,輕聲問褚蓮:“許謙益先生?”

褚蓮想了想,點點頭。

他粗著嗓子對門外小嘍囉冷硬地吐出一個英文單詞:“見!”

褚蓮從床沿上立起來,有些緊張,也有點興奮,她輕輕問道:“許大哥來這裏做什麽?”穆成搖搖頭:“可能是穆先生的意思?”

莫斯科一別,距離今天東南亞相見,足有兩月。許謙益仍然是清瘦書生的模樣,風度翩翩,他連半個警衛都沒帶,孤身一人走進船塢,褚蓮見到他時,憔悴的臉上終於露出喜色:“許大哥!”

“阿季……”他溫溫笑著,伸手抱她。

穆成站在那裏,負手而立,許謙益很快將目光掃向他,他微微點頭示意,許謙益也頷首:“好久不見,阿成……”

“嗯。”穆成笑了笑:“很久不見。”

許謙益拉褚蓮坐下,有些責怪的意思:“阿季,我聽外麵那群嘍囉講,你剛剛是要輕生?阿季,凡有困難,都要跟我說,你是世家的妹妹,五大世家的先生們都是你的兄長——”他吸了一口氣,語速有點快:“……你如果有什麽事,叫我怎麽跟梓棠交代?”

褚蓮問道:“大哥知道梓棠在哪兒?”

許謙益突然噤聲,眼中神色頓轉複雜。他好似在刻意避開她的目光。

褚蓮歎了口氣:“許大哥,阿季這條命,關係著梓棠生死,穆先生當年信誓旦旦說在乎阿季時,阿季就在心裏發誓,這一生,都要陪在穆先生身邊,這一輩子,都不會叫梓棠不快樂……”她垂下頭,臉上泛起兩朵紅雲,有些拘禮,又有些緊張,她的手覆上了小腹:“更何況……梓棠那麽喜歡孩子……阿季怎麽會想不開自尋短見?我拚死,拚死也要保護穆先生的孩子!”

她的身上,似乎在這一瞬籠罩著母性的光輝,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淡淡的、溫暖的氣韻,陽光微暖,正好貼著她的頭發,在她身上打出一種薄薄的薰光。

她此時此刻,美的叫人側目。

穆楓的孩子,連著她的骨肉,在她身體裏,一天一天孕育、成長。

許謙益整張側臉也被船塢裏滲漏進來的陽光打磨的格外細膩,他臉上泛著難掩的、極少見的喜悅:“阿季……你,你有寶寶啦?”

她點點頭,目光緩緩掠下,就像新婚的少婦似的害羞。穆成站在一邊,聽見許謙益說出這一句話,猛地抬頭,他的目光落在褚蓮身上,目中極淺的色澤瞬間柔化,淡淡的欣喜在眼底暈開……原本是緊繃的一張臉,在刻意造出的人皮麵具下,欣欣然露出一抹淺淡的笑。

“阿成,”褚蓮輕輕把目光轉向穆成,“妍妍會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很好,”穆成靦腆地笑,滿心的歡喜,用言語表達出來時卻顯得匱乏,“穆先生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聽他提起穆楓,褚蓮眼底星光一樣燃起的欣喜忽然地蔫下去,轉瞬被一層淡淡的哀愁裹覆。知道她又有寶寶了,穆楓當然會高興的,他一向很喜歡小孩子,雖然表麵上嚴肅,煩躁時又愛欺負妍妍,但他對寶貝女兒不經意間透露出來的慈父關愛像世上每一個年輕父親那樣,是極真、極深的。

她還記得當年懷著妍妍時,穆楓初為人父慌張喜悅的樣子。那年他才二十五歲,她給了他人生中最豐厚的禮物。當時張家往事細節浮出水麵,他們的婚姻遭遇了一次大危機,她冷冷待他,不理他,連笑都鮮少有。穆楓卻像狗皮膏藥一樣四處黏她,她最生氣時,三藩華人世界高高在上的穆先生靜靜陪在她身邊,兩廂沉默,他隻低頭,耳朵貼著她的肚皮,很輕聲地說道:“阿季,謝謝你……”她後來問他,這個孩子是不是你期待的?穆楓深深看她一眼,捉起她的手輕吻,啞著嗓子道:“阿季,如果你以後都不理我了,這會是我此生唯一一個孩子——我愛她,就像愛你一樣。”

他說,無謂要去分清他到底更愛那個孩子,還是更愛她,因為,他對妍妍的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妍妍是她的女兒。

穆楓看她的眼神,跟她說過的話,每一個細節都透著甜蜜和溫暖。三藩華人區高座上鐵骨錚錚的穆先生,也會有柔腸的一麵,但僅僅隻是對她。

可是現下,她懷孕的喜悅卻無人分享,穆楓,不知身在何處。

世事無常。

他掌握著遊戲規則,就必須為維護規則而付出代價。既然穆楓在三藩王國裏扮演著諸神的角色,那他必須扛起諸神的責任。渡人,於無量佛,是渡己。是厄難渡苦的大慈悲。

許謙益心情很好,隨手摘下腕上一串佛珠,遞給她:“阿季,給孩子的……東南亞是小乘佛教聖地,——我求來的。”

常懷慈悲心。他們屠戮征伐,這一生的罪孽,是還不清了。但心自清明,水自流,於無聲處看明鏡台,手握屠刀,心懷大慈悲。有時候,殺戮也可以是為了救人,渡苦,般若眾生。

“希望他是個慈悲的孩子,應該會是個兒子,像梓棠。”許謙益笑著說道。

褚蓮接過佛珠,笑道:“隻有一串——許大哥,你讓我的孩子打架麽?”

“不是妍妍沒分,”許謙益笑著,“這是給穆家新生孩子的禮物,妍妍的禮物——我會另外準備。”

褚蓮低頭,眼中溢滿幸福:“……不是這個意思。孩子還很小……雖然不太確定,但……但極有可能,是雙胎。”

許謙益微一愣,忽然眼中笑意燦爛,他似乎有些激動:“是雙胎,阿季?——梓棠知道了會高興壞的!世家多少年了,都沒有出過一對孿生子!”

褚蓮何其聰明,說道:“許大哥,我不想……不想雙生子生來沒有父親。”她看著許謙益,眼中沉沉如湖色。

許謙益這才發現自己被褚蓮下了絆子,他隻得說道:“阿季,梓棠到底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呀……”他輕輕歎息,又問:“阿季,梓棠走之前,有沒有跟你說些什麽?”

褚蓮想了想,說:“他說,隻要我在,他就一定會回來。”

“那你還擔心什麽?”許謙益笑了起來:“穆先生做的保證,什麽時候食言過?”

“可是——槍彈無眼呀!”

褚蓮心情很沉重。

她坐在床沿上,靜靜把杯中熱茶喝完,才說道:“許大哥,我——想見風載哥哥。”聲音很輕,語氣中卻透著叫人不容置喙的堅定。

許謙益眉色微動,負手踱步到窗前,隻說了三個字:“不可以。”

三藩局勢大變,世家勢力在不斷傾軋。張氏的異軍突起是整個華人世界權力交疊的先鋒號,明眼人誰都看的出來,三藩穆氏最近頻頻被人找茬挑刺,甚至與一貫交好的聯邦政府都撕破了臉,其中不乏有溪口張氏摻力。

權力天秤此起彼落、此消彼長,五大世家,必有其一領其行,百年來,權力平衡時,溪口張氏一直居位五大世家之首,直到多年前張家大變,穆氏趁機竄起,在兩代“穆先生”努力下,三藩始成規模,服眾華人世界。

現下,風水輪流,張氏的“風字輩”已經回歸,領溪口張氏重辟聲威,而三藩穆家,卻以垂直下降的劣勢從神位上滑落——恐怕與張風載的不斷打壓、施計,深有關係。

她當然要找張風載好好談談。

作者有話要說:麽麽噠,小楓哥不要客氣,送你一份大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