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梅花帳絕塵(5)

船塢雕花門被粗暴地推開時,褚蓮的眼睛仍盯著陽光下掠動的浮塵——她微微眯起眼睛,終於抬頭。

那幫醃臢的毒販子咋咋呼呼從門外擠進來,空氣頓時溢著一種叫人說不明的酸臭味,東南亞蓄熱的氣候滋溽了發酵的汗酸味兒,曬黑的皮膚、滴下的汗、滿下巴的胡茬,一臉瑣瑣的欲/望……每一樣都叫她反胃。

如果隻是普通的勞動人民,那麽,這些行頭和外表是叫人另眼相看的,畢竟,黝黑的皮膚來自太陽的恩賜,任何勞作都叫人佩服與欣喜。但她自幼長在世家,對“毒品”兩個字天生敏感,眼前這些突然闖入的滿臉猥瑣的男人,隻要叫她一想起他們靠賣白粉起家,坑害無數健康美好的家庭,便沒來由地反胃惡心……

像是妓/房,她不知該喜該怒,……好像還是上等的妓/房。安置她的船塢小室,是被人精心打點過的,不算布置的太“完美”,但至少每一個細節都看起來幹淨、整潔,她此時坐在床沿上,抿著唇,目光稍事在那窩白粉佬身上停留之後,又很快觸地……

褚蓮有些不安,手裏攥著那支口紅,指甲摳著,幾乎要掐進肉裏。

她的唇在輕微地抖動,目光觸著腳尖,不敢動,從來沒有過的恥辱感從心頭升起——她知道自己此時的身份是什麽,像古代的“花魁”,供人賞玩,這還是好聽的說法,在東南亞賭博與淫/樂的“福地”,此時的她應該被稱之為:妓/女。

白粉佬終於耐不住,開始口出穢言,輕薄的眼神從她身上刮過,很赤/裸、很直白,其中有一個毒販子居然想伸手去撩惹她:“嘖嘖,長得真漂亮!膚白——那奶/子也大!”

很汙穢的話,簡直不堪入耳。世家的女孩子教養相當好,自幼請私教,經史子集栽培著,平時連半句髒話都不會講的,今天褚蓮算是見識到了“最底層”的“教養”,她羞愧憤懣,臉憋的通紅,想要回聲反擊,一時竟詞窮。她身邊的男士們向來紳士據禮,根本不可能用這樣輕佻汙穢的字眼去形容一個女孩子,當初她和穆楓在一起的時候,穆楓也是紳士翩翩,別看穆先生平時煩躁,跟白斯年學著會吐幾句髒話,在女孩子麵前,世家的男人向來紳士穩重。

褚蓮紅了眼,羞臊的不知所措,那群毒販子很快群起冷嘲聲,用最下/流的動作和笑聲去應和自己同夥……

她忽然想起那年在三藩,十一歲時,承張氏的意,張風載將她臨時暗渡加州聖弗朗西斯科,去投奔穆氏。她那時還小,並不明白張風載是什麽意思,後來才知道,張風載已經嗅到了異樣,將她托付於三藩穆氏,保住了褚家最小的孩子。同為世家人,張風載自然知道,穆楓是可靠的。果然穆楓不負張風載的托付,當年穆家小野狼年僅十三歲,在三藩地下賭場,不惜衝冠一怒為紅顏。

“先生——你是在開玩笑嗎?那個美人,她——是我們大家的!”

西西裏佬輕佻的話還盤旋耳際,穆楓已經回身掏出了小刀……他年輕,才十三歲的少年,那雙眼睛卻充滿戾氣——

“早說,你會還活著,而現在,穆家會替我殺人!”他這樣回答西西裏佬。

小野狼唇角仍然殘存笑意,如同薄暮時分的夕陽,冷冽,帶著一絲蒼涼,但是,他像野獸一樣很快舔幹淨唇角餘留血漬,拉著她的手:“阿季,你過來——”

可是現在,她正遭受著比之當年十餘倍的羞辱,卻沒有人會為她出頭。

因為,穆楓不在。

褚蓮孤單地坐在床沿,逼迫自己平穩呼吸,毒販子一步一步地逼近……

獰笑的臉、汙穢的話、很輕薄的調/戲,如同電影中最陰暗險惡的影像,在眼前撐開——撐到足夠大的口子了,似布袋一樣將她一口裝進去,她閉眼,頭疼的厲害,隻覺得周身都是油膩膩的,洪水猛獸似的、汙穢的身體一步步向她靠來……

她突然變得很鎮定。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

當年三藩地下賭場廣為流傳的故事,早已成為賭場新鳥津津樂道的口中料,但鮮少有人知道,故事還有後半截……

褚蓮十一歲,瘦小、孱弱,靠在十三歲的穆楓身邊,就像一個小孩子,少年腳底生風,從她身邊呼嘯走過。她想叫:“小楓哥……”可是還沒來得及開口,早在喉頭凝固——少年穆楓已經開始坐局,和西西裏佬對壘。

他斬下自己一截小指,眼中仍有忽明的笑意……斷指連著皮肉,牽著力似乎仍在跳動……

西西裏佬傻了眼,看他的眼神似乎是撞見了高加索飲血的孤狼,他是穆楓,三藩穆先生的幼子,身體裏淌著野狼的血。

——多年之後的教父,聖徒口中的“Lord”。

少年穆楓牽著她的手,離開賭場時,她忽然掙開穆楓,迅速地返身,拔槍——瘦小的女孩子像隻敏捷靈活的小狐,舉手時,那槍已經隔空指著西西裏佬的眉心……

“阿季,他們會收拾的,你不要沾血。”穆楓走到她身邊,很快合上她的腳步,平靜地勸她。

“他們”指的自然是穆家人。在三藩,敢在穆家地盤上尋釁挑事的人,一概皆死。褚蓮應該乖乖跟著他離開,餘下的事,穆家會收拾。

可是她不。

“小楓哥,你的指頭還能好嗎?”她才十一歲,愛哭,才說一句話,眼淚已經嘩嘩流下:“傷害你的人……都要死……”

穆楓很驚訝,這番話會出自褚蓮之口。的確,“傷害他的人,都要死”!但這僅僅隻是穆家立足三藩的原則,與褚蓮無關,她一個女孩子,隻需要躲在世代“穆先生”訂立的華人世界規則之下,享受穆氏的庇護,便好。

血與槍,不適合她。

十一歲的女孩子,那胳膊細的托著槍似乎都在抖,但她居然口出威脅,於地下賭場這幫見慣世麵的賭鬼而言,實在是個笑話!拎不清行數的老賭鬼已經開始發出噓聲——繼而,整個賭場角落裏都充斥著細碎的議論、伴隨幾聲簌簌嘲笑……

隻有西西裏佬並沒作聲,他或許已經被方才穆楓的舉動驚住了,知道來人非善類——既然是穆家的人,自然惹不得。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漏沙似的跳過,賭場中仍然有細碎的議論聲——子彈擦著風掠過……

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時,褚蓮已經收槍。空中劃過漂亮的弧線——那個尋釁的西西裏佬眉心已紮著一枚子彈……

完美的點射,利落而幹脆。

十一歲的女孩子,打完槍連眉都不抬一下——但她畢竟年紀小,這可能是她第一次殺人,額前貼著一層密汗,她感覺渾身的水分都被蒸幹了,靜下心時,仍心有餘悸。

穆楓輕輕捉住她的胳膊,讓她盡量靠在自己身上:“阿季?”

賭場靜的沒有一絲聲兒。

穆楓忽然回頭,環視四周:“今天這筆賬,記掛在穆氏頭上!你們看看清楚,殺人的是誰?”十三歲的少年,拿腔作調威脅起人來,一點都不含糊。

他目光冷的很,一瞬掃過去,全場都噤聲。

“阿季,我們回家吧。”

回憶與現實有一瞬的交錯,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麽會在這樣緊要危急的關頭,想起了許多年前在三藩地下賭場發生的事?

空間很逼仄,那股子叫人掩鼻的酸臭味愈來愈逼近,毒販子嬉笑著擠進桌子旁空出的空間,很快很快地壓過來……

“那個女人漂亮的很,來路正嗎?哪裏養出的官家小姐,這麽特別!”毒販吞了吞口水,很快有人接道:“你知道這位是什麽人?加州……”他頓了一下,不敢大聲說,附在同夥的耳朵上,小聲絮絮。

那個被附耳的毒販子驚的跳了起來,用不太標準的英語喊道:“上帝啊!Mu……Mu的女人?那……那我們……”他很快吞低了音量,蔫蔫道:“……漂亮女人,沒命消受!”

“不見得!”同夥並不流利的英語中夾著本地土語:“漂亮女人誰不喜歡?”

“你瘋了嗎?金三角娼寮少?賠上性命和花錢哪個更值?”

還算冷靜的毒販很快遭到了同夥的譏笑:“Mu早就有新歡了!你消息永遠不更新?是Mu的新歡親手把這個女人送來金三角,叫我們好好調/教……你不要?”那毒販子笑的極度猥瑣,色眯眯的眼神掠過褚蓮全身:“我們幾個兄弟可以好好享受!”

半個鍾頭裏,她聽盡了這一輩子都不會聽到的汙言穢語,褚蓮突然冷的直發顫,她捏著那支口紅——

腦中在飛快地算計,穆楓,三藩,妍妍,往年種種,曆曆在眼……

她忽然輕輕將口紅頂子推開了,狠狠揚手——

在瀕臨死亡的那一刻,她突然十分地,十分地想念穆楓。

他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