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柏子座中焚(5)
東南亞黑瘦的男孩子皮實的很,對這個披雨氈的“怪客”充滿好奇,趁他出門時,總扯呼一大波小夥伴,跑到怪客寄居的吊腳樓外,在院子裏東瞅瞅西摸摸,也不盡是要幹什麽壞事,隻是好奇,這個年齡的小男孩,一雙手就能拆天遁地。
穆楓回來時,摘下雨綢帽,院子偏角一幫孩子呼啦啦地逃開,卻並不走遠,躲在大木柱後麵瞅他,一會兒探出幾個腦袋,用方言碎碎地說著什麽。
穆楓徑直走過。
有孩子怯怯從大木柱那邊走了出來,用英語低聲問道:“先生,你是哪兒的人?”
穆楓停住腳步。
“先生,他們說……你是賣白粉的……”
穆楓眼神略頓,走在最前麵的一個黑瘦男孩猛地落後一腳,像是被他戾氣橫生的眼睛給怔住,心裏有些怕,卻又經不住好奇抬頭去看那個披雨氈的奇怪男人。
“華人,我是華人,”他的英語很標準,又冷又清的英式,“不賣白粉。”
男孩“哦”了一聲,在得到回答之後,似乎有些高興,退後了幾步,正抬著頭細看他:“先生,剛剛有人來找過你……”
穆楓剛要說話,卻聽見“吱呀”一聲,門樓上房間被打開,卻沒人出來。他抬頭看著吊腳樓二樓,那間直洞臥室正敞著門,似乎有絲絲活躍的空氣流竄,接連室內外。仍然沒有人出來。
他微微低頭,徑直朝裏麵走去。
忽然,院子裏那些黑瘦的小孩子發出一陣驚叫,甚至有一個小女孩哭了出來,嗚嗚咽咽的聲音,叫人好不心軟。因他有一個女兒,對小女孩的哭聲格外敏感,這幾年做了父親,更是聽不得小孩子哭。穆楓不由蹙眉看過去——
原來是離那女童不遠的窗柩上攀著一條細花蛇,正嘶嘶吐著信子,兩粒小黑眼睛像兩顆西瓜子似的嵌在鱗片下。東南亞雨季潮濕,低緯,陽光又充分,就是蛇蟲多,吊腳樓的設計便是用來防蛇的,他見女童哭聲不絕,想起家裏年紀稍小的妍妍,心兀自一軟,便要起步去驅趕那蛇。
誰知,他正要動作起來,忽然竄出一個小黑影——孩子群裏有個黑瘦的男孩搶先躥出幾步,熟練地騰手出去,他眼一眨,再回神時,那男孩已經捏著細花蛇的七寸,蛇軟趴趴地一豎垂下,像條失了筋的爛麻繩。
那黑瘦男孩憨憨笑著,明亮的眼睛趨成月牙狀,籠著一線天光。他手起旋轉開來,像晃麻繩一樣捏在手裏晃那蛇,然後,狠狠一甩,將那已被甩暈頭的爛草繩一樣的細花蛇丟了出去……
穆楓笑笑,不再管他們,踏腳就要進內室。
東南亞氣候潮濕,爬行類動物諸如森蟒橫行,一些小蟲小蛇之類,對於自小長在這片土地上的小孩子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像方才被黑瘦男孩甩出去的細花蛇,更是時常見到的,別說男孩子,就算是小一點的女孩兒,也未見得就會怕。
那女童卻仍未止住哭聲。
穆楓半隻腳已經踏進門檻,仍不由回頭來看那女童。——他的妍妍,在碰見怕的東西時,也會伸出肉鼓鼓的小手,不斷哽聲,穆楓是不耐小孩子哭的,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穆楓的女兒,皮鞭抽都不該吭聲的!穆靜姝,你要學會閉嘴!”他虎著一張臉,和褚蓮慪氣時,連帶著看見女兒心裏都裹了一層火,話是說的冰冷,但隻要妍妍抽一聲,他的心也跟著痛一次。
誰知在距三藩萬裏之遙的東南亞小鎮,他的慈悲心會因由一個小女孩而大作。——那是褚蓮給他的,她是佛龕下靜立的經書,這一世意外遇見,竟是要渡他一生。
遇見她,讓他從滿手沾血的三藩教父,變成常懷慈悲心的入世人。
然後,回頭時,他看見了伊甸園可惡的引誘者。
那條巨蟒盤踞在花簷下,肥胖的身子像一堆爛泥,鋪了滿地,鱗片映著漫天雲色,發出陣陣寒光。
女童的手指著花簷的方向,哭泣聲不絕,但驚駭與哭泣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精力,她有些頹頹,哽咽聲愈來愈低。
男孩子的陣營也爆發出一陣駭然輕噓,連幾個膽子大的少年也頹然喪了精氣神,巨蟒,纏攪力非常,一旦被巨蟒攻擊纏繞,就會變成蟒腹中餐,東南亞雖然蟲蛇甚多,幾乎已成特色,但自幼養在這片土地上的小孩兒心裏十分清楚,蟒蛇也懼人,如果沒有意外,一般不會到吊腳樓尋釁。
最有可能的意外就是……蟒蛇餓了。
小孩子的陣營窸窣有聲,那些膽大的男孩,這時連大氣都不敢喘;而膽小的女孩子,早就坐在地上大聲嚎哭……
穆楓回身,狠狠扯下雨氈,從腰間摸出一支槍。
經過小孩兒身邊時,向他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唇角居然帶著一絲哄小孩的笑意。他輕輕逼近花簷,伸出一隻胳膊,朝後揮了揮……
還沒被嚇破膽的男孩拖起已經頹然坐地的女孩子,一骨碌連滾帶爬向裏退。
“砰——砰——”
兩聲槍響,孩子們睜開眼睛時,那蟒蛇已經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掠起塵土連片——
好精準的槍法!蟒蛇的眼睛已經被刺穿,鱗片下兩顆血窟窿不斷湧出血水……
穆楓瞄準,又補了幾槍。
吊腳樓二樓洞開的大門裏,終於有人探出腦袋——
穆楓抬頭看了一眼,很利落地將槍收起來,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那些小孩子麵麵相覷,見他要進去了,原先哭泣的女童忽然竄出來,攔在他麵前,很小心地問:“它……死了嗎?”
“死了。”穆楓繞過女童,剛要邁步,卻驀地停下,蹲□子:“你怕嗎?”他用英語輕聲問,語氣柔緩了許多。
女童點點頭。
“那它死了——”他像小孩子一樣跟她比劃,忽然就想起了妍妍,他遠在三藩的寶貝女兒:“你像我女兒,我很想她。——可惜,我要走了。”
“去哪兒?你的寶寶會不開心的……”
“有她媽媽陪她,”穆楓低頭,似在沉思,“我必須要離開一段時間,——希望,我能活著回來……”
“你會被蟒蛇吃掉嗎?”小女孩仰著頭,好奇地問。
穆楓笑了笑,抱起她,把她放回小孩子的陣營裏。他想他一定是瘋了,為什麽要跟一個剛剛脫離嬰兒期的小孩子說這些話?這些話,連褚蓮都沒跟她說起過。
他操控別人的生命,當然也可以操控自己的。
穆楓回頭,快步走進吊腳樓。
孩子們立在樓下,很久都不散去,直到他上了二樓,將正對前院洞開的大門關上,消失在竹門後麵,小孩子們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今天的一幕,大概餘生都不會忘記了。他們曾經在這裏碰見過一個披雨氈的奇怪男人,他摘下雨綢帽時,漂亮的眼睛吸盡了東南亞天光。
他說自己是華人。
他隨身帶槍。
並且槍法很好。
自那一天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人。
穆楓關上門,屋子裏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看向他這邊——
“穆先生,剛才……”
“跑槍弄死了一條蟒蛇,沒大事,”他語速很快,“有消息了?我需要具體坐標。”他的眼睛很敏銳,很快就掃到了屋子裏另一個奇怪的男人:“很好……”
那個奇怪的男人是個獨眼龍,黑色油布做的眼罩遮住半邊眼睛,活像電影裏黑社會打手的扮相,但他看起來還很年輕的樣子,雖然一身粗布邋遢不堪,海盜似的打扮,但對穆楓還算客氣:“穆先生,很久……不見。”他略一欠身,剛才一副“生人勿近”的凶神惡煞樣頓時不見。
“你好……就好,”穆楓點點頭,“不要暴露身份,做你該做的事。他們把太太藏在哪兒?”穆楓冷笑一聲:“還要談條件?”
“隻確定大體方位,具體坐標我們還在……”有人回答道。
穆楓打斷他的話:“還沒確定坐標?東南亞密林那樣廣袤,你讓老子上哪兒找人?!”
那人嚇得低頭不敢看穆楓:“穆先生,我們正在確定……正在……範圍已經縮小了很多……”
半晌,樓下院子裏傳來吵鬧的聲音,竹門後麵那幫東南亞海盜打扮的人迅速立起來,盤到窗邊,像一條蛇似的伏在窗柩上,觀察外麵的動靜。
隻有穆楓沒動。
獨眼龍扒著窗戶看了好一會兒,終於舒了口氣,回頭叫退了那些人:“是村民來拖蛇屍的,沒事。”
穆楓沉聲不語。
那些集會的人入座時,穆楓驀地掀了桌,恨恨道:“東南亞白粉佬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動我的女人!”
滿座噤聲。
好久,終於有膽大的人說道:“穆先生,且息怒,為了保證太太安全,三藩無可不讓,白粉佬眼界淺,給點甜頭就裝哈巴狗,太太還是談判席上的大籌碼,至少在我們表態之前,太太安全無虞!”
穆楓沉聲:“你說的對,三藩無可不讓,”他陡轉話鋒,“你給我放話出去,太太要是傷一根頭發,三藩掘平東南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