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柏子座中焚(2)
五天之後,她又回到緬甸。
東南亞開始進入暖春,雨仍是下個不斷,淅淅瀝瀝,密透似一張張滿天地的大簾。她和本地土著居民雜居在一起,出門時,總是披厚厚的雨氈,遮住大半張臉,在淅瀝的小雨中,行色匆匆。
誰也不知道她是誰,來自何方。在這個虔誠信佛的國度裏,居民們看起來都很樸實善良,遇到好奇的山民,會停下來,用當地土話和她交流,她聽不懂,立在那裏,肥大的雨氈擋住了半張臉,她笑容很淺,很溫和,雙手合十,用她以為最適宜的方式表達和善,微微鞠了一個躬。
虔誠的佛教徒也回禮,在雨中鞠躬問候。在佛光普照的大地,隻有虔誠的心是能交流的,錯肩而過,她在佛光下踽踽獨行。
販/毒三/角區,佛光下的罪惡。這片被東南亞季雨潤澤的土地,毒梟猖獗。綁票、殺人也比不上販/毒來錢快,沒有良心,沒有道義,隻要來錢,可以出賣一切。善良百姓的信仰的佛陀,毒梟的信仰,是罪惡本身。
金三角暗流湧動,本身就是包藏禍心的毒瘤,一旦有人觸碰邊緣,將被錯綜複雜的勢力牽起雷線,臨死,都不知道自己死在誰手。比如,有一年,*組織碰上一波武裝到牙齒的無名隊伍,開火時崩斷了牙也沒撕下一塊肉;比如,2009年,邁紮央地下賭場被連鍋端……
各種勢力的暗中較量,在金三角的暗流中相形,沒有誰知道最幕後躲著的是哪方神聖,幕後的幕後,也許還有人……
穆楓的下一個目標就是這裏。將金三角內線毒/品交易全都控製在三藩手中,肅毒、整頓,穆氏的野心,從來不小。
所以,她先穆楓一步,來到了這裏。
但這不是主要目的。
“君子遠庖廚,女子遠江湖”,這是穆楓在三藩時常對她說的話。她深知穆楓的意思,他不希望自己幹涉太多世家的事,家族和生意,他都會處理好,身為穆太太,隻要倚靠他,做她的太太,享她的福。
褚蓮自認沒有精力去管蠅營狗苟的江湖事,她這次孤身一人回到東南亞,是為了尋一個人。其中自有因故。
莫斯科郊區白家莊園的槍聲離她漸遠,她幾乎快忘了那天發生的事,——但危機終歸是化解了,易家、白家、穆家、許家、張家都在,沒有理由還能讓“他們”猖獗。至於喬裝闖進俄境對著白家大宅瘋狂掃射的美國佬到底在想什麽,她根本無需知道,穆楓、張風載、白斯年、許謙益都會操心,輪不到她擔憂。強大的世家陣營,在莫斯科齊聚,仿佛又回到了老一輩世家鼎盛時代,黃金家族的身姿,隻會在綿密不透風的槍聲中愈加光顯。
百年老家族的榮譽,是腥風血雨裏泡出來的。戰則黃袍加身,彰譽四域,退則白骨成堆……或者,根本退無可退,根本,不會退。
住的稍久了,連山裏居民都認熟了這張臉,一路小行過去,能碰見好幾張熟臉——她雖然叫不出名字,但至少是眼熟的。
這個奇怪的外國人,出門總是披著厚厚的雨氈,幾乎看不清臉。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卻讓人感覺到溫善,路邊有山民朝她打招呼,她總是笑著雙手合十,微微點頭,善意地讓開一條路。
後來,有大膽的小孩子會主動上前跟她說話:“你是越南人嗎?”她笑著搖頭,小孩子用蹩腳的英語又問:“那你是哪兒來的?老撾?柬埔寨?你……聽不懂我們的話……”
“華人,我是華人。”褚蓮笑了起來,心裏在說,其實是我不太聽得懂你們的英語呢。
“華人?你一個人?”
“我是來找人的……”她雙手合十,點頭:“找一個孩子……”
“孩子?”那些膚色黝黑的小孩子顯得很熱情,也很好奇:“和我們一樣大?”
褚蓮搖搖頭:“比你們更小一點,他可能在家裏過的不太開心……所以離家出走了!他說要來尋他的媽媽——他太想念他的母親啦!可是,所有人都告訴他,他的媽媽已經過世了……我想,一個五歲的孩子是沒有辦法一個人走那麽遠的,家裏人都很擔心他。”很漂亮流利的英式英語,她說的很慢,盡量顧全那些孩子,希望他們能聽懂。
“唔,那是很可憐……媽媽沒了呀!”孩子們若有所思。忽然有一個年紀偏小的男孩抬起頭問她:“你不是他媽媽?如果不是的話,沒有人願意跑這麽遠來找一個叫人討厭的孩子的……”
褚蓮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她並不明白小男孩為什麽要這樣說,疑惑著:“可是,他並不叫人討厭呀!我們都很喜歡他……”
“不不,”男孩子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連連擺手,“離家出走的小孩,不都很讓人討厭嗎?我媽媽就是這樣說的……”
褚蓮笑了起來,蹲□子,從口袋裏摸出幾個零的硬幣,像發糖果一樣散給他們:“拿去買點汽水吧……”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還欠那些小孩子一個答案,便笑著說道:“我不是那個小朋友的媽媽,我隻有一個女兒,”她笑著伸出兩根指頭,在提起妍妍時,連眼底微亮的光都軟了下去,“她才兩歲。”
小孩子們抓了硬幣,一哄而散。她雙手合十,微笑著送別,彎腰的時候,雨氈帽簷垂了下來,遮住了她半個額頭。
多雨的東南亞,此時又飄起淅淅小雨。
領頭一個看起來很活潑的小男孩突然回頭,朝她揮手:“嘿!女士!你們家離這裏很遠嗎?那個小孩一個人跑過來會不會很危險?”
那樣善意的目光讓她不忍說謊,她笑著輕聲說:“我家……在加利福尼亞……”
“喔,那是很遠,”那孩子若有所思地撓頭,“可能比金邊還遠哦!”
柬埔寨金邊……真是有意思的孩子。褚蓮揮手,大笑了起來。
莫斯科郊區的白家莊園,是白斯年當年斥巨資請來著名設計師修建而成,難得的配上他惡俗的品味,還能勉強做到迎合世家諸公子的雅痞風好,這處莊園,為世家少爺們閑時度假別居提供了一個相對清靜的住處,媲美雅斯納亞莊園的奢華與美好,卻在數天前的一場交鋒中,幾乎毀於一旦。
他站在二樓外陽台上,看著簷下長廊四處小門布滿彈孔,悶悶地抽著煙,暴發戶似乎心情很不好,盡管臨時從莫斯科調來的建築師已經著手開始對莊園的修複工作,但他還是很不悅,……那幫美國佬,真該死!
毀了他的莊園,就跟奪走他的初戀一樣叫人暴躁——但他深知這心思隻能暗地裏想想,是絕對不能說出來的——因為……
Cindy慕最近看他特別緊!
他發現自己對待女人的窩囊程度幾乎要和穆楓媲美了,不愧是難兄難弟,真是……以後嘲笑穆先生時,似乎不免會心虛。
夏芊衍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他身邊,他淡淡瞟一眼,又收回目光,那女人最近練的愈來愈自來熟,居然主動和他打起了招呼:“穆先生身體不太好,又碰上那天的事……我想,可能回三藩會比較安全……”
聽這意思,是在討他的應允?白斯年笑了笑:“三藩恐怕早就不姓‘穆’了吧,你哥斂財斂權,效率都很高……”明顯帶有嘲諷的意思,夏芊衍不由一愣,尷尬地笑笑,說:“那些生意上的事……其實我也不太懂,哥哥說好,穆先生說好,我就覺得是好的。我一個女人……能懂什麽呢?”
白斯年沒想故意為難她,但她那早八百年把自己撇清的態度讓他心裏很不爽,白斯年一不爽了,自然要找人撒氣:
“梓棠的身體怎麽會垮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我很久沒去三藩了,可能不太清楚,但你不可能不清楚,”他餘光掃過夏芊衍,說道,“這些事情,我不想追究——既然梓棠都有放你哥一馬的意思,我插手也不得勁……我隻想問你,”他話鋒一轉,語氣更冷,“你把阿季騙到東南亞去是什麽意思?梓棠燒的糊塗,不問事,不代表沒人看見——梓棠的意思是,把阿季送回三藩,我們做完了手頭的事,就去三藩碰頭。本來隨隊護送穆太太回去的人,已經安全離開俄羅斯內境了——你跟她說了些什麽?阿季竟然甩開那麽多人,獨自在金三角滯留!”
夏芊衍看了看他,倒沒狡辯:“我隻是跟她說,家裏阮太太已經過世了,留下一個小孩子,四哥又那麽可憐……那小孩子不懂事,居然離家出走了!道上已經走了消息,那孩子不知落進誰的手裏,已經被轉移到金三角……”
“你就說了這些,她就跑去金三角了?”
“不止,”她的誠實叫人害怕,“我說,是穆先生讓她先去金三角等著,穆先生暗中有安排——她必須躲開大隊獨自去緬甸,這也是穆先生的意思,浩浩蕩蕩送穆太太回家的人一路去了三藩,早把明的暗的眼線全引去了三藩,她喬裝離開大隊,不是很安全?”
白斯年被她氣的一時說不出話來,好久才冷笑道:“阿季這麽蠢?她相信你胡言亂語,不會懷疑怎麽不是梓棠親口跟她說?”
“穆先生一直病著,神誌不清的,吸那東西,隻有我手上帶了貨,一直都是我伺候的,貼身跟我說幾句話也不容易叫人懷疑,”她唇角也勾起一抹涵義深長的笑,“再說,白大哥又焉知這些不是穆先生的意思?”
白斯年一時語塞,要是真的圈中有圈,倒極有可能是穆楓出的主意,這樣彎彎繞的風格,極像城府陡深的穆楓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