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心字兩重(3)
許家小室裏的故事還在繼續。
換了新茶。許謙益用茶蓋熟練地輕撥茶葉,香味散散溢出,他抿了一口,又放下,輕輕擱在桌上,溫聲接著剛才的話題:“我當時從她口裏得知張大哥已經有兒子了,心裏又驚又喜,忽然卻想起三藩……”他說到這裏,淡淡一笑,好似三藩張氏那個死對頭此時就站在他麵前,他輕輕搖頭,道:“我脫口便說:‘那樣也好,比穆家的孩子大幾歲,將來要是兩個小孩子看對眼了,阿季不知要多開心。’隻隨口這麽一說,你猜那位黎小姐是什麽反應?”
風寧和風遠更是驚訝,搖搖頭。
黎清差點跳起來:“阿季?你說阿季?!”分明過的那麽久了,恍惚中卻隱約有感,那個女孩子和許謙益此時提起的“阿季”竟是同一個人!她見許謙益正打量自己,似乎也意識到方才的失態,不好意思地咂咂嘴。
“你認識她?”許謙益微笑問道。才問完自己已經生悔,在心中暗暗取笑自己,這是在幹嗎?問了也是白問,三藩那位小爺捧在心口的夫人,眼前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又怎麽會認識?
誰想黎清淡淡一句話差點讓一向自持穩重的許謙益摔下椅子。那女人笑眼媚的很,淡淡一揚,已經驚了四月飛花滿片,兩個小梨渦隱隱一現,問道:“是叫褚蓮麽?”
許謙益就那樣愣在那裏,倏忽忘了呼吸。
……張風載果然連阿季都跟他太太說起過了嗎?他穩了穩神:“你聽你先生提起過?”
黎清搖了搖頭,略頓,又笑了起來:“我小時候見過她,幾個月都跟她在一起玩。”她想了一下,問道:“她過的還好嗎?不知還記不記得我了……”
許謙益先前本已經栽在雲裏霧裏,此時更是一頭霧水。有太多問題要問,又不知從何問起。因此隻是笑笑,對她說:“阿季結婚了,丈夫是美籍華人,住在美國加州,她應該過的不錯。”她是應該過的不錯,除了……張風載生死不明對她有莫大困擾。但那些,他都自動屏蔽了,並沒有跟黎清說。
黎清笑了起來,起先是本真無邪的快樂,偶後,笑意中卻攢了一絲略微不甚明顯的憂鬱,大概是忽然想起自己丈夫還蹤跡不定,霎時眉頭便擰了起來。果然,她收了笑容,輕歎一口氣:“要是黎大哥在,那該多好!”
許謙益不禁皺了皺眉頭,悲從中來。
小室裏打著暖氣,她的頭發一會兒就幹了,身子也不像起先那樣冷,卻仍舊是習慣性地搓手。她倏忽間站了起來,就著滿室陳列的書畫發呆。許謙益見她出神,不由道:“很奇怪?我們家就是這樣,書房的陳設老的很,隻有我受得了,弟弟們都不喜歡……”
她並不答話,臉幾乎要貼著書櫥玻璃窗,臉色驀然怔忪,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倏忽像是被攫住心魂。許謙益正要說話,卻見她高興地差點跳起來——手指著玻璃櫥窗裏塑封的一張舊照:“是阿季!真的是她!”她笑聲脆的很,生如銀鈴,響在小室裏,逡巡有回音。
許謙益不由看過去——那幅照正是他親手擺在櫥窗裏的,相片上的人是小時候的阿季,手裏提著一條大鱸魚,笑的很燦爛。旁邊站著穆楓,他少年時候眉眼就已經分明、俊朗,隻是臉上仍無笑意,即使站在褚蓮身邊,仍然有幾分對鏡頭的生澀感。
他還記得拍照片那天的情景。世家的孩子們都在,一次家族聚會的活動,孩子們沒有嫌隙,玩的很開心。幾乎所有人都到齊了——即便沒有都上鏡頭。當然張風載也在。這也是他選擇保留這張相片的原因,太有紀念意義。
照片上的人,如今各奔東西,各領大權,早已是威權一時的世家大佬,認得他們的人,大多是世家近親,許謙益不妨,在這樣一個冷雨天,竟有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毫不猶豫就指出了三藩教父捧在手心裏的太太。
他抬頭細瞧她,倏忽間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襲上心頭,竟嚇的自己都微微一凜。
張風載的時代,就要回來了。
故事收尾的很倉促,因為小室裏的氣氛開始緊張起來。
許茂之親自派人過來找這幫小少爺詳談,許謙益眉色微動,心知可能要有大事。果然,來人把茂公交代的完完整整複述一遍,許謙益已然大駭:“穆顯回來了?”來人點頭。許謙益匆促再問:“那阿季呢?”
阿季呢?
空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許謙益不傻,很快就料到情況有異變,想必三藩那邊已經炸開了鍋,他接連再問:“阿季還沒找到?”
來人以沉默代替了肯定答案,許風寧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去跟茂公複命吧,我們這邊都知道了。”
“大哥,那個穆顯是誰?怎麽聽到他的名字你那麽緊張?”許風遠摸不著頭腦,這裏邊的曲曲繞繞他更是猜不透。
也難怪,穆楓的心思,沉如大海,他的排兵布陣怎麽可能輕易讓一個小孩子看透?許謙益不作聲,眉頭已經打成了結。風遠還想再問時,被許風寧擋下:“風遠,別打擾大哥想事情。”
說完,倒大歎一口氣。
“哥,你知道?”
許風寧想了一下,表情有些難過:“那個穆顯,是你九哥安排在你阿季姐姐身邊的人,現在,他人找到了,”說到這裏,微微歎息,“……聽說已經回去三藩複命了,但……你阿季姐卻仍然音信全無。”
許風遠一驚,差點撂翻茶杯。
好長好長的夢,長的摸不到邊,仿佛在曠渺的天空飄搖,整個身子都好似裹在輕飄的棉絮中,微微一搖,腳下鬆軟,直像要從雲端空空墜下。
他的心突兀沉墜,驚出一身冷汗。
十一歲。在穆家祖祠後麵的小黑屋,他被罰思過。跪的膝蓋差點裂開,冰涼的地麵,映著那汪貪婪瀉進來的淡淡月光,盈盈如流水。不知外麵過了多長的時間,也不曉得是白天還是黑夜,困頓的饑餓感撓心撓肺,黑屋靜的隻剩下自己的心跳聲,以及隔間偶爾傳來的西洋自鳴鍾打擺聲,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他想說話,但想想,恐怕得到的回應也隻是自己窸窣碎語的逡逡回聲,多沒意思。哪怕多個老鼠蟑螂啊也好,阿季在一定會嚇的跳起來,可他不一樣,黑屋裏多了個會呼吸的東西陪著,總比一個人要好。
他突然想起那位先生。他的父親,不愛笑,每天刻板著一張臉,所有人都怕他。卻生的一副好皮相,年輕時候很有女人緣,他聽家裏的叔父們閑聊起提過父親那些風流韻事,堂哥們有時在他麵前也不避忌,暗暗討論穆家那位頗具傳奇色彩的當家先生,笑著對他講:“梓棠,伯父那麽嚴肅,連男人都怕,你說怎麽會有那麽多漂亮女人前赴後繼?果然算起不要命的來,女人膽要比男人大的多!”他還來不及回答時,已經被堂哥順手掃了一下腦門:“梓棠,你跟伯父一樣!板著一張臉,連笑都不會,以後小心沒有女人要你!”他翻個眼色,心裏默念:“呸!老子隻要阿季!”卻忽然像想起什麽了,揚起臉:“你不是說我父親有很多女人喜歡麽?我怎麽會沒有!”堂哥們愣了一下,很快大笑,才反應過來自己繞進了這小子的圈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此時跪在黑屋子冰涼的地板上,恨恨想,堂哥們說的對,果然他父親隻招女人喜歡,不招男人待見——他好歹也算個半大的“男人”。如果不是那位刻板的“穆先生”臉一板,眼一橫,他也不至於被送關黑屋子。這一關,肚子餓的像有爪子在撓。也不知母親那邊疏通的怎樣?
有些跪不住了,膝蓋疼的厲害,他卻一絲不苟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嘴唇輕輕抿著,順下的弧度,泛起月光微亮的顏色,那樣清朗的眉眼,明明被疲累折騰的失去了原來的抖擻,微揚的眼角卻依然帶著幾分倨傲。
他不習慣求饒,大概出去之後被穆先生質問“下次還敢不敢再犯”時,他會揚起眉角,討價還價:“爸,下次能不能換個有老鼠蟑螂的?”一個人太悶……
一個人真的太悶啊。
窗沿那邊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微動,很快有女孩子刻意壓低的聲音:“穆成,再高點,再高點呀!我夠不著!”
黑屋的窗子很高,內室設計形似地牢,她當然夠不著!穆楓差點跳起來:“阿季!是你嗎?”
“小楓哥,你在裏麵嗎?”小女孩的聲音突然興奮起來。
“我在,”他很快地回答,“你踩穆成的肩膀?”
“給你送吃的來了!太太求了好久,穆先生不讓遞食……”小女孩撅著嘴:“你爸爸要餓死你呢!小楓哥,你到窗口,我扔給你!”
“吃的?”他想站起來,略一領,馬上又屈膝摔在地上,他穩了穩神,揉揉膝蓋,很快又爬起來。
“你哭過?”穆楓一扯,半個窗架子摔了下來:“哭什麽?我第一次受罰?我都習慣了,你還不習慣?!”
他皮厚的很,這句話剛說完,隻聽穆成在下麵笑的咯咯作聲。
“穆成,你再站起一點,把阿季抬高點……”
褚蓮眼睛紅紅的,腫的像桃子,才愣了一會兒,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個奶黃包,伸手遞給他:“小楓哥,你先吃。”
他接過。那奶黃包還冒熱氣,饞的他眼冒金星。
“你下次再惹穆先生,把自己弄進黑屋子,我就不管你了!餓死算了!”褚蓮那時尚小,僅九歲,嚇唬起人來卻是有板有眼,像大人的樣子。
穆楓“唔”了一聲,吞一口包子,道:“你說不惹就不惹,我沒事幹啊給自己找罪受?但是太聽話,膝蓋很久得不到鍛煉,哪天一次爆發,氣著父親了,我可就慘了!”
他總是有一套又一套的歪理,氣的褚蓮幹愣在那裏隻顧嘟嘴,他糊了滿口包子碎末,才又笑道:“阿季,還有沒有?你都給我,馬上回去吧!父親很快就要讓我出去了——一個星期抽我兩次藤條,少一次他都不開心的,放心,吃過飯他手癢了就想起我了。”
她的小腦袋一縮,很快消失在窗口。
然後,滿天滿目的青碧蔚藍襲卷而來,嗆著海水苦澀的味道。眼角有**溢出,那張臉,卻終究模糊在東南亞倒灌的瑟瑟海水中……
他於驚雷之中醒來。又是這樣一個打著悶雷的下午。
手中沁滿汗,一握拳,濕濕潮潮,那股溫熱,直溢入心口。他抓了一把空氣,在睡夢裏哽咽,醒時,幾乎像多年前被夢魘住的小男孩,空空午後醒來隻剩一個人,一臉的茫然……
“孩子,梓棠,好孩子,被夢魘了?”穆太太在這裏,握了他的手,很焦慮很心疼地叫他。
他恍惚:“母親?”
一回頭,一屋子的人,都站在那裏。
目光瞥見許久不見的穆顯時,他明顯一怔,餘光茫茫然,穆老太太坐在床沿,輕輕拍著他的背:“孩子,可憐你了,讓醫生看看好不好?”
他低頭,眼淚差點流出來。背上卻是早已浸濕了一大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