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蓮燈,渡我今生

在場眾人很識相地屏氣,不敢說一句話。那些本土媒體在警戒線外躍躍欲試,很想采料,但在還沒摸透穆楓心思前,沒有一個人敢越前一步。

穆楓叼著煙,不喜不怒,手指捏著煙卷,克格勃式的指環在眼前擦亮。外圍警戒線蠢蠢欲動,隻等穆先生一句話,就可以清場,把李家那個礙眼的人架離現場!

但他卻始終沒有說話。

穆昭行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穆先生的沉默比海嘯還可怕。他倒希望穆楓說句話,憑他跟在穆楓身邊做事的多年經驗,穆楓動一動眉,他都能料事三分,在怎樣,也好過眼下一言不發的穆先生深沉似海的心思。

褚蓮也感覺到了空氣中隱隱的火藥味,穆昭行向她投來求助的目光,她不忍拂過,隻好對穆楓講:“他們胡說八道的,你要是不喜歡,讓人出去就是了。”

穆楓抬頭看她:“我沒有不喜歡,你幫我說話,我高興還來不及。”

褚蓮舒了一口氣。

本來這事很快就能蓋過去,畢竟是家醜,褚蓮也懂大局,今晚在座大佬這麽多,媒體記者更是不少,這樣大的場麵,不能讓穆先生丟了麵子。她主動挽回局勢,隻要給穆楓個台階下,穆楓看在她的麵子上,也不會窮追不舍,頂多私下派人去查,今晚李家人頭腦發熱大鬧筵席,是受誰的指使?要收拾要擺平的,依穆楓性子,私下都會雷厲風行蓋過去,必然不會砸了自己的場麵。

偏偏那個姓李的不識相。

他想讓穆楓威嚴掃地,焉知到頭來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午夜的鍾聲已經敲響。

在她給孩子講的童話故事裏,舞會已散場,仙度瑞拉提著自己的水晶鞋回到了陰暗潮濕的灶台。

她低頭,輕輕抿了一口茶。

清香四溢,唇齒餘味。

穹頂水晶燈垂下珠串無數,一疊一疊的光影交錯,照的偌大一個廳堂燈火輝煌。完全不見午夜的悄寂與寧靜。

燈下那個膽大包天的中年人突然狂笑:

“穆楓穆楓!我知道你不怕報複,當年溪口張家的事情早晚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你能堵上華人世界那麽多張嘴?張家餘祚不熄,散落四方的幕僚可不少啊!你可以不怕尋仇,但穆先生縱然有三頭六臂,難免有打盹的時候,你能保穆家人榮華一時,卻保不了一世……”

白斯年突然拍案而起:“說夠了沒有?!”

被他一聲驚喝,大廳裏窸窸窣窣之聲不絕,但在某一時卻突然像受了詔命一樣,猛然悄靜。廳堂裏,重又恢複一片死氣沉沉。

白斯年儼然成了當場主角。

他索性卸下防身手槍,將金屬重物狠狠摔在桌麵上,抬眉時,比穆楓更嚴肅,叫人害怕:

“既然把當年罪名歸咎穆家,那要不要把我漠河白家的賬也一並算上?當年事件,當事人焉在?被你們這些別有用心的狂徒描摹成什麽樣子?老子行得正坐得端,背後不怕人說!”

他氣焰太甚,許謙益生怕白斯年掌度不好,鬧出什麽事來,他自己也站出來,輕歎一聲,緩緩說道:“當年的事……早已人事不在,我是讚成安撫遺孤,大事徹查的,但不代表縱容謠言四生,”他風度俱在,緩緩落衣坐下,說道,“當年事發前,五族做事從來同進同退,今次追究起來……”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幾分,許先生不嚴肅時平易近人,此時卻讓人由心生敬:“如果要把罪名一力推在穆氏頭上,倫敦許家,看不過眼。”

席中間的李家族人突然啞了聲,舉手一拋,紙片揚起四散,眾位賓客倒是臉色默然,那幫AK保鏢卻麵如死灰,根據多年的行動經驗,這些從天而降的破紙片中一定有貓膩,他們的鼻子靈的跟警犬一樣,大抵夾在中間的不是毒氣就是致幻粉末之類的東西。

很顯然,他們太警敏,反而高估了對方的膽子。李家在這場鬧劇中的角色形同一隻蒼蠅,讓人噎著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惡心透頂。

那些紙片,是精心拓印的“宣傳單”,宣傳穆楓在當年的張家事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言之鑿鑿,卻又毫無根據,簡直把謠言造到了頂點,煽動性太強,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蠱惑。

白斯年向後伸手,很快有人撿起一張紙,遞給他。

地上的紙片被眾人撿拾幹淨,一時間,大廳裏細語碎碎,這場鬧劇,像是有人在背後精心策劃,台上的木偶形如傀儡。但真正的操縱者卻一定不會在筵席上出現。

看清紙上的內容之後,細碎的議論聲戛然而止,太捕風捉影的信息,偏偏擺到台麵上時,一向坐在神位上的人已經在謠言的受覆者心中跌了分。

更為過分的是,他不能處置李家的人——那位言之鑿鑿的謠言散播者。張家幕僚的確多,覆蓋華人所及的每一個角落,即便溪口張氏已經不在了,隻要別有用心之人借由這個名頭稍微做點文章,依然能成聲勢。就好像當前的局麵,已經把穆楓推到了風口浪尖,並且穆楓不能還擊——隻要他敢動李家人,在場所有人都會認為,穆氏在心虛。紙上的謠言既成事實。

穆楓這一局,大敗。

在場眾人幾乎人手一張紙,褚蓮手裏也捏著一張汗津津的皺紙,她臉色慘白一片,靠在椅背上一言不發。她突然想起兩年前和穆楓鬧分居,就是因為這件事,穆楓的確和當年的張家遭難有脫不了的幹係,她鬧別扭,恨穆楓太狠,躲進小樓不親近他,這一躲,就是兩年多,連小靜姝都撒丫子滿地跑了。

如今被人舊事重提,不免心裏五味陳雜,想來空穴不來風,噎在心裏到底是個疙瘩。她和穆楓,似乎越走越遠了。

穆楓坐著不吭聲,也不去管散落滿地的紙片,他目光冰冷,麵對眾座私語聲,卻充耳不聞。嘴裏那支沒點燃的煙仍然咬著,手輕輕扶起,手上指環金屬光澤耀耀,閃的人心裏沁涼一片。

沒有人敢迎接穆先生不知何時爆發的盛怒。

白斯年把紙攤開,呈放在穆楓眼前:“堵還是疏?”

穆楓淡淡掃一眼:“張家有人在,沒老子說話的份!”

白斯年不愧是白斯年,穆楓話音剛落,這邊廂已經去找張閱微算賬了,按他的常意,應該是一把揪起張某人的領子,逼視:“你小子在背後使鬼?不錯啊,把暗線都插到梓棠身邊來了!”但他沒有那麽做,倒不似白斯年的風格。他把張閱微推上前來,拿槍頂著張某人的腦袋,說話倒是很客氣,笑意盈盈:“你說怎麽辦?我和穆先生跟你討主意……”

張閱微不卑不亢:“穆家的待客之道,真是叫人開眼界!穆氏不能服眾,自己手下人鬧事,”他唇齒輕動,笑了起來,“怎麽反而把賬算我頭上?”

白斯年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斯年姓白,小張先生,麻煩你看看清楚,”他學著張閱微的語調,說道:“漠河白家犯的事,你怎麽硬要扣到三藩穆家頭上?”

人群嘈嘈,場外的記者此時也開始按捺不住了,很多年前,張家那件事始發,各大報業都來不及發稿,就已經被華人社團大佬下了警告令,連夜印好的報紙被不明程序操作,退回去化漿,溪口張家,自此成了諱莫如深的禁忌。

誰也沒有想到,十多年前的今天,在加利福尼亞州的穆家盛宴上,居然有人大著膽子舊事重提,並且言之鑿鑿,此時穆楓已經羽翼豐滿,躲在暗處不見光的那個人影,居然敢當眾下穆楓的麵子!

事情自發生起,穆楓幾乎就沒有說話,眾人都在等他反應,等著看他用怎樣雷厲的手段收拾李家的謠言散播者,但是,他始終沉默。

許謙益也不免為他擔心起來,推了推他的胳膊,提醒道:“梓棠,可大可小,你……”

穆楓微微挪了挪身子,目光輕輕落落地掉在她身上:“我不管別人怎麽想,阿季,我隻在乎你,你……也信他們?”

她呼吸漸重,頭疼的厲害,眼前模模糊糊晃出一個虛浮的影子,很多年前張風載的音容笑貌落拓不去,好像走過青石板,新雨後隱隱晃出的水暈,多年前張家祖祠前剛下過雨積滿的水塘就在眼前,張風載蹲下,讓她趴在背上:“阿季,快上來,不要把衣服弄髒。”很成熟的大人口吻,好似張風載在她初有記憶時,就已經是大人的樣子,裏裏外外地處理各種事務,忙的腳不點地。但他卻對家裏的小妹妹們很好,寵的捧在手心裏,沒有一點架子。

褚蓮低聲哽咽,眼淚竟不知何時已經流了滿麵。

穆楓微愣,心裏有些愧疚,他把手伸到褚蓮麵前,輕輕替她拭眼淚,金屬指環不小心擦著她的麵皮,涼絲絲的,她不禁縮了縮脖子。

“是我不好,讓你為難了,”穆楓的聲音沙啞的讓人認不出,他的眼睛很漂亮,清淺似湖,此時卻微微鞠著,好似那一汪粼粼波光就要漫溢出來,“……張家的事,小楓哥給你斟茶道歉。”

褚蓮一閉眼,再也忍不住,熱淚滾滾。

穆楓指間夾著那支煙,目光飄忽,他頓了頓,去摸點火機,白斯年在一邊等著,見他要抽煙,便遞上自己的銀殼Dupont打火機。

褚蓮突然站了起來,從白斯年手裏接過打火機,白斯年略有遲疑,愣了一下,還是笑笑,把銀殼Dupont遞到她手裏。

她的手白似冷玉,蔥管一樣的手指夾著那支Dupont,很熟練地打亮打火機,火苗竄了上來,她低頭,一片彤彤的光亮襯著美麗的側臉,眼瞼處投下一圈陰影,隨著睫毛的顫動,忽閃忽閃的。她把卷起的那張紙片湊到火苗光亮處,點燃,火勢蔓延,幾乎要燒著她的指甲,她不慌不忙,從容地將引了火苗的紙遞到穆楓麵前,為他點煙。

穆楓眼含笑意,餘光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煙點著了,他粗糙的指腹貼著煙卷,輕輕摩挲,褚蓮不慌不忙地抖熄手中引燃的紙,摁在桌上煙灰缸裏。

那麽多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看。

穆楓突然大笑。滿意地吞雲吐霧。

完美的回轉,她不僅為穆先生贏了麵子,也贏回了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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