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盛宴(8)

夜中宵。

缺月躍枝頭,四下一片溶溶水色。月光如銀霜,皎皎鋪在地上,樹葉枝梢間、屋簷瓦縫下,緊緊密密地貼合著漿汁似的水月色流光。

很靜很靜的夜,熱鬧全被一堵高牆阻隔。

穆府由南及北,燈火一夜不熄。各派黨首都有隨行帶來的警哨,出出進進,輪流卸崗找洗手間,彼此打照麵時都不說話,做完了事又回到各自的崗位。因此盡管府上夜裏人多,聲音卻並不顯得嘈雜。

皮帶、襯衣、軍靴、襪子,橫七豎八地摞成一垛。白色吊頂燈漏光極大,把整個室內遊泳池照的亮堂如同白晝。

這裏是坐落於穆府南邊的西式別墅,穆楓平時辦公閑居的地方,他和褚蓮當年結婚的新房也布置在這邊,因老夫人體恤他們年輕人愛現代化的設備和居家生活,特意把他們“趕”去那裏長住,後來又因老夫人生了一場大病,褚蓮忙著照顧,常跑那處中式庭院,久了便兩頭安家。這些年來,因褚蓮和老夫人住的近,穆楓閑暇時間都撂在了太太和老夫人那邊,反倒有些疏遠三藩的大本營——他的地下指揮中心,這處西式別墅。

今天被褚蓮一氣,索性跑來躲清靜,關門“成一統”。[注1]

白斯年坐在遊泳池台沿上,一個人喝烈酒,水花騰起時,濺了他滿身濕透,他手臂蹚進水裏,狠狠揚起,臉上報複的笑意更肆:“梓棠,你把爛攤子扔那兒,跑這邊來躲清靜算怎麽回事?”

那人一頭紮進水裏,過了好久才鑽出來,順手捋下一臉水:“你和許謙益鎮場子,還需要我?”

“哈哈哈,梓棠,今年‘天象有異’你不知道?”白斯年笑道,仰脖猛灌一口烈酒。

“你什麽時候轉行研究天象了?”穆楓齜他一句:“軒轅十七星有沒有告訴你白太太在哪位丈母娘肚子裏?”

白斯年大笑,一脫手,滿壺烈酒都倒進遊泳池。

穆楓抬手打起一陣水花:“呸!老子埋單你不知道心疼!”

“說真的梓棠,你和阿季怎麽回事?能不能好好過日子?”

穆楓怔了怔,瞥白斯年一眼,突然一個猛子紮進池底,水聲漫天湧來,把他整個人包裹。

“逃避沒用啊穆先生……”白斯年假聲長歎了一口氣,眼底環繞著漫無邊際的笑意:“你再不出去,姓張的小子又不知抱著你太太跳了幾圈舞……穆先生,做人要想開點呀!”

池底竄起一道白色水花,浪裏而來,白斯年將將才反應過來時,已經被濺的一頭一臉,他捋起袖子,從池裏捧起一捧水,往臉上潑,回頭罵道:“呸!戳中痛腳了就拿老子出氣!穆先生惱羞成怒?老子就愛看你為個女人魂不守舍的樣子!出息!”

穆楓抵著池沿,冒出半個身子,瞪白斯年一眼:“滾!給老子拿條毛巾來!”

那人含笑看他一眼,悻悻而去。

“你真不出去看看?我看今晚不太平。”白斯年把毛巾遞給他,穆楓接過:“今晚?零點鍾聲一響,‘今晚’就完了!滾,少給老子添堵!”

警衛電鈴被拉響,白斯年看門外一眼,轉頭向他笑道:“你猜出什麽事了?”

穆楓擦幹頭發,把毛巾扔白斯年懷裏:“打個賭老白,你惦記的那位俄羅斯美妞跑了,信不信?”

白斯年哭笑不得:“老子什麽時候說過惦記毛妹了?”

果然,穆昭行匆匆進來,站在泳池邊,神情有些不大對:“穆先生,出了點事。”

穆楓剛要說話,卻被白斯年搶了先:“是不是那個俄羅斯妞兒逃了?”

穆昭行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繼而點頭。白斯年向穆楓攤手,自認輸:“穆先生,老子欠你,好好考慮要怎麽整我。”

“你當我閑?”穆楓白他一眼,從地上撿起襯衣,從容不迫地穿起,向穆昭行道:“算了,裝裝樣子找一下就罷。”

穆昭行有些不解:“穆先生……?”

他冷笑:“阮素泠回來了,那麽多年派出去找的人個個有去無回,她既然今次肯見我四哥,就當老子賣她個人情。人帶走就帶走了。”

白斯年指腹貼著眉心,略作思索:“梓棠,你是說……那個俄羅斯女刺客和阮素泠有關?”

“一個學堂裏混出來的,你說呢?”

她們的胸前,鐫著一枚哞狼叫月的刺身,和白斯年當場打死的混入聯邦政府警戒的影子刺客一樣,刻著一輩子都洗不掉的身份。

來自高加索皚皚雪山深處的冷豔絕美,與機鋒俱在的危險。

美人,和野獸。最完美的契合。

零點的鍾聲響起時,今夜盛宴酣到了極點。

穆先生終於回席。他深信那個名叫“阮素泠”的女人也混在宴上,這讓他有些不高興,多年以前那個女人就與穆氏結下梁子,現時明知她此行另有目的,卻奈何不得她,還要叫她白吃白喝——如果她餓著肚子立在寒風裏,混進警戒“守值”,眼看他們宴席正酣,卻隻看不能吃,這會讓小氣的穆先生心裏好受些。

但他知道,阮素泠一定就在眼前。在大廳裏。

他的鼻子就像巴隆圍獵場中嗅覺最靈敏的獵犬,對危險和意外的敏感度,與生俱來。

宴會大廳的人們還沒有來得及把目光從返程的穆先生身上收回,又對另一位客人應接不暇。

這位客人連主動避諱穆楓深意非常的目光的褚蓮都不得不帶著幾分好奇關注,——她料不到這位神秘的先生今夜竟然也會捧場光臨,害她幾年來不出席自己生日宴的羞慚與愧怍頓現。

外人麵前的場麵活都要做足,更何況還有那麽多篩選進來的本土媒體坐鎮,她懂顧得大局,也懂察言觀色,見穆楓迎上去時,褚蓮也跟了上去。

“四哥。”穆楓手已經伸了出去,淡淡笑著。

“四哥。”她眉眼溫柔,跟在自己丈夫身後,也禮貌地叫了一聲。

那個男人有一雙和穆楓太像的眼睛,本身是戾氣橫錯的,但大概經過這麽多年平淡生活的磨礪,已經變得溫和的多,盡管這樣,還是能夠看出那雙眼睛不甘平淡的神色,曾經屬於曠原的野性。

是穆風展。

他坐著輪椅被人輕輕推進來,身後跟著一圈全副武裝的彪形大漢,警戒圈隨著他的深入而不斷縮緊,經驗豐富的保鏢們眼神警惕如野狼。

如果沒有當年變故,依穆楓的性子,絕對不會橫空接手穆氏的攤子,而眼前這位穆四少應是穆氏掌位者最好的人選。可惜沒有如果,他殘了,終生隻能在輪椅上度過。殘冬冷菊,清清淡淡地過一輩子。

穆楓運氣比他稍好,在當年的變故中,穆家最小的少爺保住了一條命,盡管穆楓重傷,恢複之後卻仍能勝職,別有用心之人自此苦心孤詣的計謀難以為繼。

他是意外,傷愈之後終身與輪椅為伍,對於長在黃金家族環境下,自幼被當成接班人培養的“風字輩”而言,這樣的打擊無異於讓他去死。

但他活著,苟延殘喘。他得睜眼看著穆家走向黃金家族的頂峰寶座,接替當年溪口張家的地位。

而無疑,穆楓這麽多年的經營,離“目標”愈近。

九堂弟是傳奇,也是他拖著殘軀捱過冰冷的歲月,看著穆家在穆楓的手中一步步走向鼎盛的唯一安慰。

幸好穆家還有穆楓。滿門老弱婦孺才有庇護的棲身之所。

他淡淡點頭,看這位“小當家的”一眼:“穆先生。”

“嗯。”穆楓應道。重又張開懷抱:“四哥!”

幾秒的回轉,他的臉上終於抹去冰霜之色,笑意含蓄:“九弟。”

老人家一向睡的早,本來就是年輕人的狂歡盛宴,穆老夫人也盡任那幫小輩鬧騰,早早就回了自己房間,吃過點心消了食就睡下了。所以她這麽晚突然出現在宴客大廳時,眾人都是驚訝的。

“母親,還沒睡?”穆楓迎了過去。

“睡了,你們這些孩子要玩出火來了,我來看看。”老夫人眉目慈善,盡管這麽說著,卻並沒有責怪的意思,穆楓做事自有分寸,這些她都是知道的。

“嬸母。”他坐在輪椅上,恭恭敬敬地點頭。

“梓源,好孩子,”才叫一聲,老夫人聲音已經哽咽,這許多年來,穆風展鮮少見人,總是躲在自己房間裏,不湊熱鬧,也不管事,悶悶地捱著年月,想及此,悲上心頭,“嬸母聽說你來了,才要出來看看,要不然,任梓棠胡鬧,我也不會深更半夜還來湊你們年輕人的熱鬧呀。”

“……梓源這麽多年,讓您擔心了。”他垂下眼睫,很柔和的眉眼,對這位當家嬸母,敬重是真心的。這麽多年了,穆家捱過風雨,誰都不容易,尤其是家族裏年紀不大的“七嬸”,穆楓能有今日,與他這位審時度勢的母親有莫大關係。

今晚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好似有些出人意料。當然,也有人眼中平白添了幾分失落。

老夫人捱著困倦出來瞧瞧,是為了他這位久不見日頭的侄兒,而他,多年來第一次主動出席參與這份熱鬧,自然是因為,熱鬧中自有佳人。

相思不見。

魯迅先生詩:“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上幾章也有一些注釋,我應該講的,比如某章提到的“譬如當初尾聲抱柱的故事”,這裏麵就該解釋一下“尾生抱柱”,但是我存稿之後就找不到了……現在才後知後覺,從這章開始,一些注釋我都會點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