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蓮燈(8)
這一整天都是心緒不寧,對於一向嚴謹嚴肅的穆先生來說,在外人麵前竟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這在平時,幾乎是不可想的。
整肅了外頭那些瑣事之後,穆昭行終於勸他去休息:“也累了一整天了,穆先生心思都在太太那邊,不如現在去歇歇?”
很好的管家,簡直就是肚裏的蛔蟲。
穆楓淡笑:“這麽明顯?你看的出……我在記掛太太?”他偏偏想念昨晚那番*溫柔,阿季的眉眼,看都看不倦;阿季的溫柔,體都體不完。他身居高位,外人麵前恁是嚴肅,歸家時,隻心係一人溫柔鄉,平時再忙再煩,隻要一想起阿季,整顆心都融化了。
一整天,都在想。
穆昭行笑著回答:“穆先生的心思外人可能看不明,我和風榭軒守園的警衛可是看的清清楚楚,穆先生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我就在想,可能今晚少夫人給穆先生留了晚飯。”
穆楓大笑,他知道穆昭行說那警衛的緣故是,他曾經吩咐風榭軒的警衛頭頭,每天記下褚蓮的作息和行程安排,細到每天的食譜、出行、活動、穿衣用度等,第二天給他例行匯報,這樣的細致與謹慎,真像是對待捧在手裏的一顆舉世無雙的珍寶,男人溫柔起來,當真費神費力,可是,他願意啊。
和她冷戰兩年,思念入骨時,隻能靠風榭軒警衛每天的例行匯報,獲知她在幹什麽,她一天的喜怒哀樂,聊解“寤寐思服”的苦。
“阿季。”
日近黃昏,暖光並不十分強烈,打在重重簾幕上,如同綴了一圈滾圓的金碎邊。他自長廊那頭走來,攜了滿路風塵,眼底帶著微微笑意,很急不可耐地闖進這座淺眠的小院。
穆楓跨進門檻,輕輕叫了一聲。
屋內滿室春光。
他嘴角輕輕勾起,並沒有退走的意思:“阿季,看來小楓哥來的正是時候?”
她在換衣服。
小樓一直是她獨居的地方,穆家少奶奶的內室,男客根本不可能私自闖入,因此她並未避嫌。
她是背對著臥室大門的,簾子半拉,也不算太顯露,沒想到穆楓會在這個時候“拜訪”,撞了滿室香豔。
她的整個背部袒露著,雪白的肌膚就像瑩透雕琢的美玉,半掩半遮,更添了幾分嬌媚。
他走了上去,眼角帶笑,連呼吸裏,都帶著淡淡暖暖的曖昧氣息。
“阿季。”他輕輕呼氣,伸手從背後環住了她:“今天,有沒有想我?穆先生一整天都心緒不寧,一整天……都在想你。”
他的呼吸很穩很重,從她的頸窩裏繞出,貼合著她鬢角的細小毛發,她感覺到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微張,癢絲絲地自腳底竄起一股熱流。
“阿季?”他圈緊了懷抱。
他懷裏的女人竟在微微發抖。許久之後,才終於開始迎合他。
穆楓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抵觸,懷中溫柔不似她。
府裏自昨天起就有了不一樣的氣息,聯邦警戒鋪滿了視線所能及的地方,五步一哨,十步一崗,那些挎著AK的黑麵保鏢立在烈日下紋絲不動,儼然像雕塑一樣,毒辣的日頭幾乎要把皮膚曬裂。
穆榕皺皺眉,神情不愉快:“今年這是怎麽了,警戒比往年多這麽些,簡直要把人煩死!”
穆林笑道:“聯邦政府抽調來的警戒在太陽底下被曬成了石頭,都沒人說一個‘煩’字,你大小姐抱怨什麽呀?”
聽兩位小姐沒事犯閑氣,倒也挺有趣,褚蓮微笑道:“今年是和往年不太一樣,人這麽多,我愈發不想出來了!穆先生是不是嫌的銀子多?每年都大舉排場!”雖是微微抱怨的語氣,卻難掩甜蜜。穆楓對她的好,早已成為穆府一眾私底下流傳的羨慕對象。
“嫂子不要管那些黑麵神!”穆榕擺了擺手,繞過杵在那裏的一條豎著的“黑石頭”,反正,聯邦政府的職業警戒,聽不懂中文。
小丫頭機靈的很。
午後犯懶,她有意要回去睡個午覺,穆榕和穆林也不跟她客氣,幹脆一起躲進她那個環境清雅的小院子避暑氣。
三人一路同行,路上嘮嗑,又不免埋怨起夏芊衍的小丫頭做事太不好,連話都會傳錯,沒見老夫人要找她們,害她們去了也白跑一趟,這個時候,老夫人已經歇了午覺,她們到時,隻能陪著同屋的嬤嬤嬸嬸聊一會天,上了年紀的人本來就話嘮,和她們年輕人話題又不一樣,說不到一塊兒去。才陪了一會兒,榕兒便暗裏做鬼臉,想開溜。褚蓮和穆林背著嬤嬤嬸嬸偷笑,扛不住穆榕軟纏硬磨,也很快尋了個借口退了出來。
“是你?”穆楓皺眉。
他眉目硬朗,本身就生的冰冰冷冷,這一蹙眉,更是讓人不寒而栗。夏芊衍一驚,眼淚差點掉下來。
“為什麽穿太太的衣服?……在這裏?”他的聲音微微帶著些沙啞,粗重的很,不怒自威。
夏芊衍突然轉身,回正了姿勢,胸前半敞,雪白的胸脯若隱若現。
穆楓昂起頭,目光飄忽遠方:“穿好。”
冰冷的兩個字,終於把她的眼淚逼了下來。她的睫毛很長很翹,蓄著半顆晶瑩剔透的淚珠,遠看秀比青山,近看……真是楚楚可憐。
夏芊衍一閉眼,淚珠滾了下來。此前心理工作做的再完備,隻要一想到眼下出現的場景,她整日整夜都睡不著,害怕麵對穆楓盛怒的這一刻,卻意外地,有些期待……被他抱在懷裏的感覺。
當下已經逼到了眼前,她反倒不那麽害怕了。就像哥哥說的那樣,置之死地而後生,哥哥信誓旦旦地告訴她,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會把赤/裸的美人推出懷抱。
她一咬牙,心一橫,突然伸手狠狠地抱緊穆楓。突如其來的動作,太過緊張的喘息,使她控製不好力度,整個身子都撲進了他懷裏,胸前的衣服,也因為著力不均,被扯下大半。她幾乎是赤/裸地,貼合著他的溫度。
他身上有淡淡的煙草的香味,也許是某次飯局留下的印記,他的座上賓永遠都是聲明在外的大佬黨首,她貼緊穆楓的胸膛,他的心髒生機勃勃地跳動,滾燙的血液在血管裏奔流,那種煙草的淡淡清香,熏的她全身發抖,那分明是,男人權力的味道。
第一次,用生命下了賭注。她賭自己不死,賭家族俱榮。
她的心跳,都要融化了。
褚蓮站在門口,輕輕咽息,那隻帶著玉鐲的手撐著門框,她看了一眼,然後靜默地返身。
穆榕和穆林堵在門口,不許她走,榕兒的嗓子像幽穀裏的黃鸝,在窒悶的空氣中炸開:“她憑什麽——她憑什麽?!”
“憑你九哥的寵愛,就夠了,”她咽下了眼淚,伸手要去扶穆榕,“榕兒,你要記住,男人的話,不要相信啊。”
不要相信啊——
很長的歎息。她的口氣,完全就是身為長嫂在用自己的經驗告誡家族裏最受寵愛的小妹妹,那樣細致溫柔的叫人心疼。
“阿季——”很沙啞的聲音,穆楓一把推開懷中溫柔似水,急促地出聲挽留。夏芊衍一時沒把握住,差點被推倒在地。
她指骨漂亮,那隻玉鐲套在腕上,盈盈翠翠,更襯得她肌骨瑩潤,飽滿美麗。她抬手,輕輕敲了敲門框:“穆先生,打擾了。”
說罷轉身便走。回頭的瞬間,眼底憔悴不堪,蓄著汪汪淚水,似乎隻要一眨眼一閉眼的微小動作,就能落下滿盤玉珠。
“阿季——阿季!!”他真是急了,聲音沙啞,帶著一絲無法把握的憂心。褚蓮眼底從來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的絕望,他甚或能夠感覺到,這一次,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他想要追上去,衣擺卻被夏芊衍抓住,那個女人把這輩子全部的勇氣都使在了這一刻,出言愴然:
“穆先生,你要是走,今天……讓芊衍怎麽做人?讓夏家把臉往哪兒擱?和穆氏比,夏家雖是小族,但到底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呀,先輩的規矩擺在那兒!今天是穆先生主動在先,何嚐撂了事,要把我一個弱女子往風口浪尖上推?”
她聲線婉婉,好聽的很,他們這一脈,都是故地江南遷徙的大族,她們這些女孩子,從小在異國長大,骨子裏卻是水捏似的江南女兒的性子,這樣溫溫軟軟的聲調,叫人聽了,心生憐惜。
“是穆先生主動在先……是穆先生主動在先……”
盤旋再盤旋的聲音,在她耳邊縈繞,再閉眼,仿佛梵音的節律,生生地刻在了腦子裏,揮之不去。
再好的男孩子,也有負心薄幸的一天,何況是身居高位的穆先生。他的身邊,從來就不缺女人。對穆楓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她向來是不肯看顧的,從穆家大門口,一順溜排到加利福尼亞海港去,她想看也看不過來。可是,能讓穆楓“主動”的女人,這麽多年,她還是頭一回見。
心兀自疼痛。原來她比她自己想的薄弱。
她背過身去,纖腰盈盈可握,單手支著門沿,腳下卻是一陣飄虛,這路,走的好艱難。
她聽見穆楓沙啞的聲音掠過窒悶的空氣,從她耳邊輕輕擦過:
“阿季,你……你等等我。”
這是穆楓第一次用這樣哀求的語氣跟她說話,也是三藩聲名在外的“小野狼”第一次這樣求人。
她回頭,眼睛裏帶著的笑意,在盈盈淚光中融化:
“幸好不是洋囡囡呀,親上加親,母親應該不會反對。褚蓮先賀穆先生,早得貴子。”
穆楓的輪廓,變成瞳仁裏虛浮的幻象,她閉眼,淚水悄然滑下。
她顫顫巍巍地離開,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穆林在身後悄悄擦起了眼淚,榕兒心直口快,一貫的忿忿:
“哥哥,你……你太欺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