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蓮燈(7)
最後一批警戒入駐穆府,外圍街道已經布滿了聯邦政府的“友情支持”警哨,輪上穆家一年一度的盛事,黑手黨也消停了不少,三藩的各方勢力均有牽扯製衡,表麵上一派祥和。
這次宴會與往年不同,各方消息靈透,和穆楓私交好些的大佬,已經為他捏了一把汗,幾次來電問要不要請援,都被穆楓婉拒。
這是五大家族內部的私事,縱然前路刀山火海,該來的,總是要來。數年前那次意外之後,他就料定早晚會有這一天,他站在這裏,代表的是“穆家”,退無可退。
穆昭行反倒有點擔心:“穆先生,許家那邊的行程耽擱一天,聽茂公的說法是,家裏麵也要調些警戒過來,熟人比較好做事。調度方麵臨時出了點差錯,幹脆便拖晚了一天行程……”
“哦?看來許家不太信任我三藩的布控啊,你說他們這樣謹慎,是不信任我呢,還是不信任聯邦政府?”穆楓眯起眼睛,笑意淡淡。
“可能是太信任黑手黨了。”穆昭行也開起了玩笑。
穆楓繞到穆昭行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也不怪許家謹小慎微,這次……和往年不一樣,有點棘手,擔心家族內眷的安全,也是應該的。”他的神色略微收緊,眼睛裏仿佛蒙了一層舊霜,穆昭行感到這位小少爺壓在他肩頭的手突然加重力道,穆楓自己似乎並未察覺,濃重的眉目悄然散開,他又笑道:“老白不是也沒到麽?易家還沒動靜,許謙益晚一天來也不礙事,他就是想宰我一次,把那幫倫敦佬都弄來,吃住都耗我的,許大佬精明的很。”穆楓開起玩笑來有板有眼。
他們世家兄弟交往甚密,每年圍獵都聚在一起,這份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外人很難理解。對世家接班小少爺的感情,不會比堂族兄弟少,因此在提起許謙益時,穆楓眼睛裏流露更多的是對兄長的尊重友恭。
穆家,許家,易家,白家,還有家族裏某個開不得口的忌諱,都將在穆氏為少奶奶籌辦的生日宴上,齊齊露麵。三藩的盛事,一年一度,而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多了一份警惕與“說不得”。
水脈紋動,一波一波晃漾,蓮燈隨著水紋的起伏,飄飄搖搖地逐流而下,蜿蜒的水脈小渠,一路延伸至玲瓏亭下,幾股水流交匯,潺潺聲動。清波碧水,假山石榭,一派江南的園林風光。
飛簷還是那年的飛簷,似乎還能聽見私塾裏傳來的琅琅讀書聲,三個瘦弱的身影坐在簷下聽雨聲、放蓮燈,四麵都是通達的視角,三雙眼睛隨時警惕著私塾老先生托著戒尺來尋人,隻要有一絲風吹草動,三個孩子一個拖一個,呼啦啦就散開。比臨跑的雀鳥逃的還要快。
他聽到阿季在說:“還有三個月,九十二天,張家就要把我領回去了。風載哥哥帶了最好吃的東西等我回去,給我過生日呢。”
他聽見少年時候的自己在說:“不稀罕張家的東西!阿季,你以後要是留在三藩過生日,我讓整個加州……不,整個美洲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來給你祝壽!”
好像張風載,生來是他的敵人。小少年長著稚嫩的臉,卻說著老成的話。
她厚厚的小胖手高興地拍了起來:“要鋪滿水蓮燈麽?風載哥哥會紮好漂亮的蓮燈!飛簷下麵的水渠裏,一盞一盞,像螢火蟲一樣!他教我放蓮燈,寫祝簽……”
“我也可以。”他頓了頓,沉穩的好似許下了一個諾言:“我也會紮。”
後來,終於是他陪著褚蓮過生日。可是也隻有他,陪著褚蓮過生日。
張風載再也不會出現了。
他真的兌現了小時候的諾言,每年褚蓮生辰,他大擺筵席,大肆鋪張,整個三藩,上至軍界,下至黨首,甚至連一向不服他的西西裏佬,都提著賀禮趕來拜壽,和他稱兄道弟的墨西哥黑幫不惜打破三藩本土一貫的平衡,大規模越界,隻為了趕來穆家祝壽,異常舉動差點引起聯邦政府全線封界。
他做了能做的一切,他更做了人們無妄猜測他不敢做的一切。在三藩,“穆楓”兩個字就等於百無禁忌,他有什麽不敢做的?
可是褚蓮從來不出席自己的生日宴,她孤單地倚在門樓下,在等一個永遠也不可能出現的人。
老天就是這樣不公平,他得到了旁人想之又想的一切,卻永遠,永遠隻能活在一個死人的影子裏,和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爭風吃醋。
穆楓突然停住腳步,問道:“一共多少盞蓮燈?”
穆昭行略微思索後回答他:“九千多盞,每天都添燭油,燒的很旺。等穆先生今晚親手放下餘下的蓮燈,補齊萬數,零點煙火齊放,第一天的早食,便可以開席了。”
他點點頭:“我去看看她。”回頭又吩咐穆昭行:“太太的安保工作,一定要做好。”
褚蓮帶著幾個小丫頭在逛花園,驀然見到曲折蜿蜒的水巷裏鋪滿蓮燈,不由勾起心事,站在橋邊,丟了幾粒魚食進去,各色各樣的花斑觀賞魚紛紛竄起搶食,從數盞蓮燈縫隙裏探出腦袋,撲騰起一片水花。
穆榕和穆林跟在後麵,也搶過魚食喂,花斑魚在池底雀躍,驚起水花層層,一重蓋過一重,就近的幾盞蓮燈火苗偃偃,撲竄了幾下,就滅了。
穆榕驚喝,調皮地笑起來:“這下可糟了!滅了幾盞,穆先生今晚的工程量又大啦!補足萬盞,一點一點地燃起來,唉,真是可憐!”
“榕兒你說,九哥幹嘛要操這個閑心,隨便打發個手下人去做就好啦,自己這麽忙,偏偏還要弄這些勞什子!唉,想不通哦想不通……”
“嫂子高興唄!”小丫頭一撇嘴,哈哈大笑。
褚蓮被她們姐妹兩一唱一和的搭腔,弄的滿麵緋紅,應接不暇,幸好旁邊的小穗幫忙開脫:“少奶奶,剛才表小姐派人來找,說是老夫人叫去,對一對明天的流程,少奶奶有什麽地方不滿的,今晚都順一遍,好叫他們馬上去改。”
“表小姐?是……芊衍?”褚蓮略微有些驚訝,往年的生日宴,她全程不參與,老夫人也一向知道她的脾氣,這些事情是從來不叫她的。
“嗯,”小穗點點頭,“我說我們少奶奶往年怎麽不知道這些的,今年怎麽倒要尋思少奶奶的意見了?那個小丫頭遲遲疑疑的,也說不出什麽來,隻叫我們去一趟等老夫人就好。榕小姐林小姐都在,陪少奶奶說說笑笑的……”小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我一時就給忘了還有這回事了……”
褚蓮微笑,摸摸她的頭:“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忘了就忘了,就是怕母親等久了。”
她一鬆手,撒了全部的魚食,魚群撲躍而來。
“那還用說,往年嫂嫂不愛這些事唄!”穆榕笑著繞到她身前,趴在圍欄上觀魚群搶食。
“那今年就愛啦?”褚蓮笑著揉了揉穆榕的頭發:“走吧,我們一起去母親那兒坐一會。”
“今年……”小丫頭湊到褚蓮耳邊,神秘兮兮地說道:“今年你和哥哥又好了唄!”
穆榕溜得快,說完這話,腦袋已經抽了出來,跳開老遠。
褚蓮哭笑不得,總被這個小丫頭氣個半死。
她那邊的風聲很容易傳出去,想必昨晚穆楓留宿在她那兒的事,早就傳到了老夫人耳朵裏,眼看著小夫妻兩又是親親密密和和美美,穆家闔宅似乎都受了感染。
家和萬事興,這兩年,他們夠累了。
穆成的事,好似平波驚起的一層漣漪,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穆楓沒有再提,她也不敢再深入問。至於那封信,默默地躺在箱底,她想等到合適的時機,交給穆楓,告訴他,她要的並不是一個權傾一域的丈夫,而隻是希望他該有仁義的心腸,善待身邊人,她終歸是普通的女人,盼望三千世界鴉殺盡,枯葉歸於平靜,好好地過她絕離塵世的日子。
而不是在每一個冰冷的夜晚醒來,發現她滿手是血的丈夫,孤單地回歸她的懷抱,讓她終日心憂,終日為著他的安危擔驚受怕。
哪怕整個三藩都是他雙手奉上的聘禮,可是,可怕的權力隨時都會反手傷害他的丈夫,那麽,這樣的榮耀和高位,她要之何用?
也許穆楓要的答案,她必須用一生漫長的等待去回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