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鏡遲疑地接過圖片,這張圖片幾乎不算一幅“圖片”,隻是一堆墨跡的簡單拚合。他不屑一顧,剛想把圖片還給羅子涵,卻被圖片中的某些東西吸引住了,他凝神看了一會兒,說道:“很簡單,一個男的,他正用一把匕首朝另外一個人身上刺。”

1 遺體解密

幾盞日光燈發出慘白的光,照耀著白色的牆壁。房間中央的手術台上,擺放著李大勇的屍體,楊湃正在檢查屍體。對這種檢查,他早已駕輕就熟習以為常了,經他解剖檢查的屍體也不下一百具了。但是,李大勇的死狀還是讓他極度的震驚。當他趕到現場看到屍體時,竟然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他極力控製住自己,保持心情平靜,才拿出了初步的鑒定結果。現在,天色已經黑了,窗外的西北風鬼哭狼嚎般呼呼地吹著,楊湃操著一把手術刀,沿著屍體的胸膛輕輕一劃,打開了胸腔。他分別從死者的五髒六腑裏采樣,然後放進試驗儀器裏一一進行分析檢查。

他總覺得這具屍體不像看上去那麽簡單。氣管不見了,頸動脈**在外,血液凝結成一塊塊黑疙瘩。凶手為什麽要切掉死者的喉管和舌頭?他百思不得其解。

檢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了,蘇鏡緩緩地走進來,他沒有跟楊湃打招呼,徑自走到手術台前,看著李大勇的屍體,眼眶不禁又濕潤了,他小聲說道:“兄弟,對不起了。為了給你報仇,為了抓到凶手,我們隻能這樣做了!”

楊湃看了看蘇鏡,勸慰道:“蘇警官,節哀順變。”

“辛苦你了,檢查完之後,能不能幫忙把他的屍體好好整容一下?”

“沒問題。”

“有什麽發現?”

檢測儀器嘀嘀嘀響了三聲,然後打印機自動啟動。

楊湃說道:“正好,結果出來了。”他拿起幾頁檢測報告單,看了看說道:“蘇警官,有件事情你得有心理準備。”

“什麽事?”

“死者的胃髒和肺髒含有大量的血液,經檢測是死者自己的,而這兩個器官並沒有受到創傷。”

“這說明什麽?”

“這說明,死者是被人活生生地割掉了舌頭。如果是死後被割舌,血液是無法流到胃髒和肺髒的。從肺部和胃部的血液數量來看,割舌之後很久,凶手才切斷了死者的喉嚨。”

“你是說凶手在折磨大勇?”

“可以這麽說。”

蘇鏡的腦海裏浮現出大勇遭受酷刑時的痛苦表情,這種痛苦的感覺迅速傳遍了他的全身,讓他感同身受。為什麽凶手這麽變態?什麽人對大勇的仇恨如此之深?大勇到底得罪過什麽人?他突然又一次感到頭痛欲裂,右臂不停地顫抖。他掄起左拳,拚命捶擊著腦袋,要把這種痛苦徹底趕走。楊湃趕緊拉住蘇鏡,慌忙問道:“蘇警官,你怎麽了?”

“沒事沒事,”蘇鏡忍著痛說道,“一會兒就好了。”他深深地吸氣,緩緩地吐氣,心情漸漸平複下來,頭痛也停止了。他問道:“大勇還能告訴我們什麽?”

楊湃想起了他最喜歡的一位法醫說過的話:“每一具失去生命的軀體,都在用靈魂訴說著他們的不幸與悲哀,我便是能夠讓他們的靈魂獲得安息的最後希冀。所以,我要用一顆坦誠的心與他們的靈魂對話。”

多年來,楊湃一直以這句話來砥礪自己,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他相信屍體是會說話的,隻要仔細檢查,總能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他拿出一個放大鏡,湊近死者的嘴巴、喉嚨仔細檢查,希望能在傷口處再找到些什麽。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在死者嘴裏發現了一個細小的東西,用鑷子夾出來湊到燈光下看了半天,喃喃地說道:“奇怪,這是什麽?”

蘇鏡看了看,問道:“這是砂子?”

“不太像,”楊湃搖搖頭,便把碎片放到顯微鏡下,碎片上出現一道道紋路,他馬上恍然大悟,“這是貝殼。”

“貝殼?”

“對,第一現場應該在海邊。”

2 遺言信箱

順寧電視台亂成了一鍋粥,人心惶惶,每個人都驚魂不定。李大勇死得太慘了,不少人在警察尚未封鎖現場之前看到了那血淋淋的一幕,然後便繪聲繪色、提心吊膽地向同事們描述著那一場景。電視台的整座大樓被一種恐怖、不安的氛圍籠罩著。

《順寧新聞眼》欄目組的辦公室裏,氣氛尤其凝重。血案的發生,幾乎使整天的采訪陷於癱瘓。製片人朱建文是陳燕舞的繼任,他立即召開緊急會議,要大家穩定情緒,不要影響工作。下午,記者們采訪都回來了,幾個人圍著暖氣片,坐在一起議論紛紛。

舒茜說:“我估計是他做批評報道做多了,仇家找上門來了。”

胡薇說:“以後誰還敢再做這種批評報道啊?”

殷千習紅著眼睛,義憤填膺地說道:“他媽的,我就繼續去做!誰違法亂紀,我就給他曝光!”

楊署風不屑地看了看殷千習:“拉倒吧你,你還敢做批評報道?”

“你這話什麽意思?”周文軒惱怒地看著楊署風。

氣氛一時非常尷尬,莊雪涯趕緊打圓場,說道:“都少說幾句吧,都什麽時候了還為這些事吵。”

陳蕾說道:“我懷疑大勇是在外麵得罪人了。”

殷千習反問道:“為什麽一定要在外麵得罪人呢?”

眾人沉默了一陣,最後舒茜小聲嘀咕了一句:“丁川林好久沒來上班了。”

殷千習說道:“他休假了。”

“也該回來了呀。”

“想他了?我們上個星期不是還見過他嗎?”

“不,我的意思是……”

楊署風說道:“不會吧?你是說丁川林……”

陳蕾連忙說道:“打住打住,什麽雞毛蒜皮的事,你們也往這上頭扯,我那時候也在休假啊。”

胡薇說道:“對啊,你怎麽沒來吃飯?”

“我沒接到通知啊。”陳蕾撒嬌道,“真是的,聚餐也不叫我。”

莊雪涯問道:“你們知道我想起什麽了嗎?”

殷千習問道:“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到大勇被殺的消息,我立即想到了殺人遊戲。”莊雪涯說道,“兩年前,寧子晨被殺時不也是有殺人遊戲的因素嗎?”

舒茜反駁道:“可是寧子晨被殺後來證明……”

舒茜的話被殷千習打斷了,他說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看了看每個人,說道:“你們還記得上個星期我們玩過一次殺人遊戲嗎?”

楊署風沉思道:“哎呀,上次殺人遊戲,大勇就被殺了。”

胡薇說道:“那次殺人遊戲,馮敬和朱製片還被殺了呢。”

舒茜問道:“對了,上次誰是殺手來著?”

正在這時,何旋默默地走進了辦公室,胡薇連忙招呼道:“何旋,不要難過了!快來坐會兒!”

殷千習問道:“是不是黃國濤那王八蛋幹的?”

“不知道,我腦子裏很亂,”何旋說完便離開眾人,走進朱建文的辦公室。他正坐在椅子上抽著煙,屋子裏彌漫著濃濃的尼古丁的味道。他沉思著,甚至沒有注意到何旋走了進來。直到何旋開口說話,他才驚醒過來。

“製片人,我想跟蹤采訪這個案子。”

朱建文凝神思索了一下,說道:“不合適吧?我們這個……沒有先例啊!必須定案之後,我們才能報道的。”

“我一定要跟蹤采訪,直到揪出凶手將他繩之以法。”

“小何,你還是先冷靜一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也不能意氣用事啊!”

“朱製片,我冷靜不了。讓我去吧,就算是我、是《順寧新聞眼》對大勇的一種悼念!”

“這個……我覺得,還是得請示一下領導,尤其是你現在這個狀態,怎麽采訪?”

“朱製片,我一定要去。如果您不答應,我就辭職!”說完,何旋走出了朱建文的辦公室。

朱建文看著何旋離去的背影,深深地歎了口氣,他沒想到,何旋是如此倔強的一個人,隻要認準了目標就會奮不顧身地衝上去。在此之前,何旋在他心中的形象不過是一個嬌滴滴的美女記者罷了。

何旋坐到座位上,打開電腦,進入新聞報片係統。從這個係統裏,可以看到每個記者幾年來所有的文稿。進入係統之後,首先跳出來的是一個短消息。短消息是李大勇發來的。

何旋,你好。夜已經很深了,我還在辦公室無所事事地上網、看稿子。外麵雪正下得猛,西北風正呼呼地吹著。在這個雪夜裏,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非常想念你,盡管傍晚時才跟你道別。我想拉著你的手,在漫天的風雪裏走,雪地上,隻留下我們的兩行腳印。不知道你現在睡了沒有,是不是還在上網。要記得,女人熬夜,會變老的。其實有很多話要跟你說,但是一時之間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好了,我也回去了,孤寂的夜是屬於我的。晚安!

大勇發完這條短信就被殘忍地殺害了,他本來對生活充滿了各種憧憬,他也許終究要向自己表白的,可是命運再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了。何旋看著短信,禁不住又熱淚滿麵。她緊緊地咬住嘴唇,打開文稿查詢,搜索大勇近兩個月來所有的批評報道。

3 案情分析

順寧市公安局的會議室裏煙霧繚繞,侯國安的眉頭鎖成了兩個疙瘩。拔舌割喉,如此殘忍的惡性案件,在順寧還是第一次。

邱興華詳細介紹了在電視台停車場找到的一切細節,他調查過停車場的保安小張,他說案發那天淩晨兩點,一輛汽車進入了電視台停車場,但是保安亭的窗玻璃上結冰了,他沒看清車牌,更不知道開車的是誰。

“我推測,是凶手開著李大勇的車進入電視台的。”邱興華說道。

“那凶手離開電視台的時候,保安也沒注意?”

“這個我也問過了,那個保安困得要命,他聽到有腳步聲離開了停車場,但是沒有起床看。”

王天琦說,他帶領一隊人馬在海邊找到了第一現場,沙灘上留下的血跡證明,正是李大勇的。現場沒有提取到腳印。

“另外,我們還了解到,那天晚上120急救中心和122報警台都接到過一次電話,說是在星河路和紅林路的十字路口,有個司機撞人了。但是他們趕到現場卻沒有看到事故。122報警台留下了肇事車輛的車牌號碼,正是李大勇的車。”

楊湃說道:“我想李大勇頭部的瘀傷很可能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凶手把他打傷之後,又開車將他帶到了海邊予以殺害。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帶到海邊呢?如果他要殺人,完全可以在馬路上就幹掉死者的。”

從會議開始,蘇鏡就悶聲不響地坐在角落裏,他心亂如麻痛苦難當,但是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處事,為了抓住凶手,他必須保持頭腦清醒而不能感情用事。聽到楊湃的疑問,他插話道:“因為凶手要折磨死者,在海邊行凶,死者無論發出多麽聲嘶力竭的叫聲,都不會有人聽見。”

楊湃繼續說道:“另外,我們最疑惑的就是凶手為什麽要拔舌割喉?這絕不僅僅是仇殺那麽簡單,我懷疑凶手很可能有什麽心理障礙。”

一聽到心理障礙,蘇鏡微微一怔,他想起那個老醫生說他的胳膊動不了就是心理問題引起的,老醫生還說,城市生活壓力大,很多人都有心理障礙。隻聽楊湃繼續說道:“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沉默的羔羊》,電影裏的變態殺手殺人是為了收集人皮,我們的這位殺手也許是為了收集舌頭和喉嚨。”

侯國安問道:“你是說,還可能有第二個被殺者?”

“我不敢確定,這隻是我的一種感覺。”楊湃沒有說,他的這種感覺非常強烈。

侯國安沉吟半晌問道:“蘇鏡,你有什麽看法?”

“我想先從死者接觸的人查起。死者是記者,經常做批評報道,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死者前額受到重擊,就意味著凶手是站在死者麵前進行打擊的,那麽凶手很可能是死者認識的人。”

4 羅夏墨跡

案情分析會後,蘇鏡十分不情願地走進了康寧醫院。康寧醫院是順寧市唯一一家精神病院,在一般老百姓看來,隻有精神病人才到這裏來看病。蘇鏡雖然沒有這種狹隘的意識,但仍怕被熟人看見。康寧醫院環境優美,小花園裏樹木凋零,唯有一棵棵青鬆筆直挺拔,被白雪覆蓋,像是聖誕老人的禮物。一個小亭子的屋簷下掛滿了冰錐。雪地上,一個老頭捏著雪團,這麽冷的天,他隻穿了一件襯衫。在他麵前,已經有十幾個雪球了,有大有小,有圓有扁。他低著頭,看著那些雪球沉思半晌,便把雪球由大到小地排列起來,如果正好兩個雪球一樣大,他便把圓一點的雪球排在前麵。蘇鏡忍不住站定腳步,看著老頭的遊戲。大約過了十幾分鍾,老頭終於把十幾個雪球排列整齊了。蘇鏡剛準備離開,卻聽老頭大叫一聲:“出事了,出事了!”

出於警察的本能,蘇鏡連忙四處打量,卻沒見任何異常。隻見老頭撲向第十四個雪球,拿起來往遠處扔,接著又大叫一聲:“完了完了,全完了。”然後跑過去把雪球撿回來,那雪球已經剝落了一大塊,老頭加點雪把雪球重新做好。之後又拿著雪球在雪球的隊伍裏比較,終於把它擺放在第十四個位置。他繼續打量,發現雪球顯得太大了,便把這個雪球削去一點雪,大小正好比十三小,比十五大,這才得意地拍拍手,滿意地笑了。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護士從屋裏衝了出來,叫道:“冷建國,你給我回來,你不知道冷啊!”白大褂揪住冷建國的胳膊就往屋裏拖,後者十分不耐煩地掙脫了護士向蘇鏡跑來,一時之間,蘇鏡特別緊張。看到精神病人,總會讓人心裏發麻的,因為你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什麽。

冷建國一把抓住了蘇鏡的雙臂,說道:“你給評評理,我哪裏做錯了!那人已經退休了,當然不能排在前麵。但是,他也是老領導,也不能把人家扔了啊!”

護士一臉冷峻地走過來,說道:“快回去!”

冷建國指著護士批評道:“年輕人,你這種覺悟不行的,會犯政治錯誤的!你今天晚上寫個檢討,要認識深刻,從根子上、從骨子裏,檢討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

蘇鏡聽著冷建國的話,憋不住笑了起來。

冷建國猛地一轉身,指著蘇鏡說道:“笑!笑!笑什麽笑?你也寫個檢討,開玩笑!這是你們胡鬧的地方嗎?不改造好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能做好我們的工作嗎?”

護士不耐煩了,說道:“你到底回不回去?再不回去,給你打針啦!”

冷建國一個激靈說道:“不要不要,我知道錯了,我改我改,我馬上寫檢討,請領導放心!”說罷,一溜煙跑進屋子。

蘇鏡嗬嗬笑道:“這人怎麽這麽有意思啊?”

護士冷冷地打量著蘇鏡,然後問道:“你是哪個病床的?”

蘇鏡愣了一下,忙笑道:“我不是你們的病人。不過,馬上就是了!我來找羅教授的。”

護士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對不住。”

“沒事沒事。我本來就是來治病的嘛!”

“沿著這條路直走,第二個路口左轉,第二個房間就是。”

“謝謝。剛才那人是什麽病啊?”

“他的病多著呢,強迫症、妄想症,還有精神分裂。”

蘇鏡再次道謝,便沿著甬路繼續往前走,經過病房時,透過窗戶他看到好多病人,有的在自言自語高談闊論,有的像個孩子似的玩著積木,有的默默地蹲坐在房間的角落裏,眼神呆滯地看著周圍的一切……而剛才的病人冷建國,正握著一支筆,在紙上寫著什麽,嘴裏還念念有詞:“尊敬的領導,這兩天,我一直在反思我的所作所為,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蘇鏡笑了笑,繼續往前走去,第二個路口左轉,之後敲響了第二個房間的門。

一個單眼皮大眼睛的短發美女打開了門,笑語嫣嫣地問道:“找哪位?”蘇鏡注意到,她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還掛著兩個酒窩。

“哦,你好。我是來找羅子涵羅教授的。”

“請進!”

蘇鏡走進屋,一陣暖流迎麵撲來。

女子說道:“把外套脫了吧!”

女子的聲音非常動聽,似乎有一種魔力,讓蘇鏡情不自禁地按照她的吩咐將外套脫掉掛在門口。房間不大,裝飾得非常簡單,一個書櫃、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子上擺放著幾本書。

女子指了指椅子,說道:“坐吧。”

蘇鏡疑惑地看著女子說:“我來找羅教授,他什麽時候回來?”

女子眼睛一挑,問道:“誰介紹你來找她的?”

“人民醫院的一位老醫生,哎喲,我還沒記住他的名字!”

“你就是那位警察是吧?”

蘇鏡更加疑惑地看著麵前的女子。

女子說道:“我就是羅子涵。”

蘇鏡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就是羅教授?”

“我不奇怪你的反應。每個人見了我之後,都是這種表情。”

“對不起,我……”

“沒什麽,這在心理學上被稱為歸因現象,年輕女人不能當教授,尤其不能當名教授,這種歸因不是建立在任何已知經驗的基礎之上,而是建立在人們對社會地位、社會分工的事先理解之上。”羅子涵白皙的臉蛋現出一抹笑意。

蘇鏡一時非常窘迫,而戰勝窘迫的方法就是玩世不恭的態度,於是他調侃地問道:“這麽說,我該入院治療了?”

“不用那麽緊張,這不算一種心理疾病。而且也並不是所有的心理障礙患者都要住院治療的,真那樣的話,再建十個精神病院也不夠。”

“有那麽誇張嗎?”

“我們前不久做了一個調查,在十八歲到三十五歲的人群中,每五個人中就有一人有心理障礙,這些障礙主要是焦慮引起的情緒障礙。聽了陳醫生對你的介紹,我懷疑你也是焦慮引起的右臂麻痹。”

蘇鏡笑道:“我有什麽好焦慮的?”

“談談你在什麽情況下發現右臂麻痹的。”

“一次執法行動,一個毒販脅持了人質,我要開槍向他射擊,卻突然發現右臂不聽使喚了。”

“警察本來就是危險的職業,焦慮感應該一直伴隨著你們,隻是你一直沒有覺察到,或者已經習慣了。”

“我以前執行過很多次任務,為什麽隻是昨天才突然發生這種情況呢?”

“焦慮越積越多,自然會在某個時間爆發。”

“哈哈哈,真是天方夜譚,我連續幾年都是優秀警員,哪來那麽多焦慮?老是焦慮的話,我還幹什麽警察?”

羅子涵從書架上拿出一摞圖片,說道:“你到底有沒有焦慮,我們來做個測試就知道了。”她從中抽出一張圖片遞給蘇鏡,說道:“仔細看一下,你能看到什麽?”

蘇鏡遲疑地接過圖片,這張圖片幾乎不算一幅“圖片”,隻是一堆墨跡的簡單拚合。他不屑一顧,剛想把圖片還給羅子涵,卻被圖片中的某些東西吸引了,他凝神看了一會兒,說道:“很簡單,一個男的,他正用一把匕首朝另外一個人身上刺。”

“刺的是哪個部位?”

“胳膊。”

“哪條胳膊?”

蘇鏡仔細看了一會兒,說道:“右胳膊。”

“圖畫上有兩個男人?”

“是!”

“他們的相貌有什麽區別?”

蘇鏡皺著眉頭看了半天,說道:“似乎長得挺像,就像一個人站在鏡子前麵向自己刺一樣,”蘇鏡說著突然大笑起來,“羅教授,你不會說那兩個男人就是我自己吧?這也太滑稽了。”

羅子涵收起圖片,說道:“這兩幅圖片是羅夏墨跡,這是一種投射法人格測驗,由瑞士精神病學家羅夏於1921年編製。所謂投射法測驗就是讓被測試者通過這些毫無意義的圖片,建立起自己的想象世界,在無拘無束的情景中,顯露出來訪者的個性特征和心理方麵的障礙。”

“你是說這些圖片本來就毫無意義?”

“是,這種圖片製作起來很簡單,先在一張紙的中央滴一些墨汁,然後將紙對折,用力擠壓,使墨汁向四周流動,這樣就形成了兩邊對稱但形狀不定的墨跡圖形。”

蘇鏡沉默了,難道自己真的焦慮?可是焦慮什麽呢?

羅子涵說道:“根據你剛才對這幅圖片的自由聯想,我推斷你應該做錯過什麽事情,而且非常悔恨。”

“醫生,你在開玩笑吧!我天天抓壞人,我能做錯什麽事?”

“也許是童年遭受過挫折,但是這種挫折被深深地壓抑到你的潛意識當中,你自己記不住這件事,但它卻通過你的潛意識不斷地折磨你!”

“我的潛意識在我執行任務時突然冒出來折磨我?”

“我來給你做個深度催眠,一起來看看你到底受過什麽傷害!”

“催眠?唬人的吧?”蘇鏡嘲笑道。這時,手機響了起來,他忙接聽了,放下電話便向羅子涵說道,“羅教授,下次你再給我催眠吧!我現在要走了,有急事!”

蘇鏡走出辦公室,開門的時候帶進一股冷風,羅子涵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她知道她遇到了一個難纏的病人,如果病人對催眠根本不相信,就意味著他受暗示的傾向很低,這樣要把他催眠就要費盡工夫。

5 死亡線索

蘇鏡來到順寧電視台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多了,一輪明月冷冷清清地掛在天上,雪地上泛出慘白的光。剛走進《順寧新聞眼》的辦公室,何旋就迎上前來,眉宇間藏著一種堅定的信念,那是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著。這個樣子跟蘇鏡兩年前認識的何旋完全不一樣,那時候的何旋無憂無慮,說起話來像蜜糖。

“何記者,找我有事?”

“蘇警官,我把大勇這兩個月來所有的批評報道全調出來了,希望能對破案有點用處。”

蘇鏡本想明天再查,沒想到何旋已經先動手了。他坐到電腦前費力地用左手操作鼠標,何旋見狀很是疑惑,但又不好問什麽,於是坐下來說道:“你左手不得勁,我來吧!”她打開電腦桌麵上一個文件,一邊拖曳鼠標一邊解釋:“這條新聞是批評一家企業拖欠工人工資,這個稿子是工人上訪堵路導致交通癱瘓的,這篇寫的是鬧市區小販兜售假發票、盜版碟沒人管的……”

何旋大概說了七八條新聞,蘇鏡皺緊了眉頭思索著,半晌說道:“這個大勇,我跟他說了多少次了,不要整天去做這種批評報道,平白無故地得罪人有什麽意思?”

“蘇警官,”何旋說道,“維護社會治安是警察的責任,輿論監督是我們記者的責任。鐵肩擔道義,應該是每個記者的追求。”

“應該?為什麽隻是‘應該’?”

何旋頓了頓說道:“因為現在並不是每個記者都有這種追求了。”

“是啊,現實的**太多了,外部的力量太強大了,已經很少有人能堅持自己的理想了,”蘇鏡繼續問道,“這些批評報道裏,有哪些是特別得罪人的,讓人家幾乎要斷絕後路的?”

何旋仔細想了想說道:“好像沒有。有的批評報道隻是揭露一種現象,感覺就是軟綿綿地打人家一巴掌,人家未必有啥反應。有的經過我們報道之後,可以促進問題的解決,但是更多的隻是一陣風吹過去就算完了。”

“那不是白幹了?”

“我們又能怎麽樣?我們隻是輿論監督,不是執法部門。何況,有些事情隻要繼續追蹤報道,就能逼著當事人予以改正從而解決問題,但是大部分新聞隻播了一條,就沒有第二條了,因為我們被擺平了。”

何旋的臉上隱隱寫著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憤,他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溫婉如斯的美麗女子性格竟如此剛強如此憤世嫉俗,她跟大勇倒是很像。蘇鏡問道:“這些新聞裏,哪些是把問題解決了的?”

何旋看了看說道:“這篇欠薪的,這篇黑診所的,還有這篇物業糾紛的。”

“這三個當事人沒找到後台?”

“是。大勇跟蹤報道,最終引起了相關部門的重視,於是工人的工資發了,黑診所關閉了,物業糾紛也解決了。”

“那我們的重點就定在這三篇新聞上。”

何旋將三篇新聞稿打印出來交給蘇鏡,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起來,一看是殷千習打來的,她眉頭微微皺了皺,最終還是接了電話。

“何旋,心情好點沒有?還在辦公室嗎?”

“還好,正準備走了。”

“請你吃飯吧,一起聊聊。”

何旋勉強笑了笑,說道:“你準備好錢包啊,我還要帶一個人來。”

6 潔癖之患

順寧電視台附近的一家火鍋店裏,殷千習已經坐在桌旁等著了,火鍋裏濃湯滾滾。見二人走進來,殷千習忙起身相迎:“原來是蘇警官啊,何旋還跟我打埋伏!”

蘇鏡握住殷千習的手:“打擾了!”

三人坐下之後,服務生輪流上菜。火鍋裏的紅湯沸騰著,但是桌麵上的氣氛卻如窗外的寒夜,冷冰冰的,空氣仿佛經過了壓縮,讓人透不過氣來。殷千習見氣氛不對,忙招呼服務生倒酒,三杯落肚,氣氛總算活躍起來。

殷千習問道:“蘇警官,大勇的案子有什麽進展沒有?”

“沒有,隻知道他是在海邊被殺的。”

“海邊?為什麽要跑到海邊殺人?”

“為了折磨他。”

何旋的眼眶裏溢出了淚水,她忙掏出紙巾擦了擦。

殷千習問道:“凶手有什麽特征?”

蘇鏡舉起酒杯跟殷千習一碰,打個哈哈說道:“殷記者,你的問題太多了。”

殷千習訕訕地笑笑:“你看我把宣傳紀律都忘了,哎,該罰該罰。”說完一飲而盡。

何旋說道:“你以後更不敢做批評報道了吧?”

殷千習一陣發窘,說道:“何旋,有些力量我們可以抗拒,有些力量我們無法反抗。如果真是大勇做批評報道得罪了人而遭到殺害,那我第一個站出來跟那些醜惡勢力抗爭到底。可是……有些事情不是那麽簡單的。”

蘇鏡覺得殷千習話裏有話,便問道:“哦?殷記者覺得哪些力量是無法抗拒的?”

“嗬嗬嗬,這個何旋也清楚。幹我們這行的,有沒有敗類?有!但那是很少數,比如要批評哪個公司,結果人家給點封口費,他的新聞就不做了。但是大部分記者不是這種人,他們都有著新聞人的良知,麵對醜陋,他們義憤填膺,恨不得馬上昭彰天下,任何的賄賂和恫嚇都嚇不住他們。可是,上頭一個電話直接打到台長那裏,你所有的堅持都變得一文不值。這種力量,我們能抗拒嗎?”

何旋說道:“所以,殷記者就再也不碰批評報道了。”

“何必呢?如果批評報道能對社會帶來好處倒也罷了,關鍵是什麽好處都沒有,甚至很可能是你風吹日曬忙活了一天,結果新聞卻出不了街。所以啊,我也想通了,別把自己當回事,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麽無冕之王了?想明白這個之後,我覺得我的日子就舒坦多了。”

何旋明顯對殷千習的一番高論不能苟同,她自顧自地吃著東西,臉上寫滿了不屑。

殷千習又接著說道:“我覺得凶手肯定認識李大勇,要不然也不會把車停回電視台。”

蘇鏡點點頭,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認識李大勇的人,不一定非是被他批評過的人啊,會不會同事之間有什麽嫌怨呢?於是問道:“大勇在電視台人緣怎麽樣?”

“沒得說,”殷千習說道,“好人一個,我們都是好兄弟。來,為我們的大勇兄弟幹一杯!”,殷千習又把一杯酒灌進了肚,此時酒勁上來了,感情就控製不住了,他淚眼婆娑肆無忌憚地大哭起來,邊哭邊捶打著桌子,鄰近幾桌的客人投來了驚異的目光。他這一哭,蘇鏡和何旋也忍不住了,跟著一起啜泣。這時,一個服務生剛好走過來,準備給他們加茶,看到這情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蘇鏡看到服務生走來,自覺失態了,連忙止住了哭聲,說道:“幫忙加點湯。”

服務生說了聲好趕緊離開了,一會兒提回來一個水壺往鍋裏加湯。一個油星突然濺出來滴在他手上,一哆嗦,湯入鍋的速度快了點兒,濺起更大一片辣椒油落在三人身上。殷千習本來心情就不好,借此機會就大發雷霆了,他謔地一下站起來:“你長沒長眼睛啊?”

服務生窘迫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地賠禮道歉。何旋忙拉著殷千習的衣襟讓他坐下:“算了算了,又不是故意的!”

殷千習氣鼓鼓地坐下了,說道:“我最見不得弄髒我衣服了!”說罷,低著頭打量手上和衣服上的油漬。其實那點油花濺得並不嚴重,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但是殷千習卻厭惡地皺緊了眉頭,顯得坐立難安。何旋遞給他一片紙巾,他看了看,最後擺擺手:“算了,我去洗洗吧。”

蘇鏡看著殷千習,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是小題大做。

何旋說道:“這人就這樣,有潔癖。”說著話,拿出紙巾,擦拭濺在羽絨服上的湯汁,然後繼續說道:“現在已經好多了,最嚴重的時候,隨身都帶著酒精呢。我們的攝像機都是放在機庫裏的,每天記者出去采訪都去機庫領一台機器,殷千習每次去領機器的時候,讓人特煩,他要用酒精把機器每個部位都擦一遍才行。”

說著話,殷千習走了出來,心情已經放鬆了很多,跟兩人說聲不好意思後便坐下了,可是剛一落座,又瞥眼看到鞋上有一個泥點,便嘟嘟囔囔地說道:“這鬼天氣!好好的鞋,都髒成這樣了!”然後又拿出紙巾仔仔細細地擦起鞋來。

蘇鏡看著殷千習,衝何旋做個鬼臉,無奈地笑了。

蘇鏡帶著一身酒氣回到了家,一進門便高叫著:“老婆,我回來啦!我醉啦!哈哈哈!老婆,你在哪兒啊?朱玉,我回來啦!”

可是過了半天也沒人搭理他,他這才想起來朱玉已經回娘家了。他猶豫著要不要跟朱玉說大勇的死訊,拿起手機掂量來掂量去,決定還是不要騷擾老婆了,就讓她好好度假吧!躺在床頭,蘇鏡拿起跟老婆的合影,心中的思念如潮水般泛濫起來。好像很久沒見到老婆了,可是到底有多久呢?這麽一想的時候,頭便開始隱隱發疼,他拚命地敲敲腦袋,告誡自己:再也不能喝這麽多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