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早春時節,上江城,葫蘆街勞務市場,人頭攢動。

葫蘆街勞務市場是一個低端勞務集散地,來這裏求職的都是進城務工的農民,提供的都是建築工、保潔員、保姆之類技術含量不高的崗位,偶爾也有招餐廳服務員的,不過,那是土灶火鍋之類的街邊店,大凡上了檔次的餐廳,都不來這裏招工。

說白了,葫蘆街勞務市場就是招苦力的,雖然如此,那些剛進城的農民兩眼放光,對即將開始的城市淘金生活,充滿期待。

城鎮化大潮洶湧澎湃,周邊農民蜂擁入城,葫蘆街勞務市場熱火朝天,兩千多平米的大廳,摩肩擦背擠得不亦樂乎,空氣中蕩漾著刺鼻的汗臭和黴味,外麵下著雨,大廳裏的水泥地板也是水淋淋的,不時有人腳下打滑,卻不用擔心倒地,因為,身子稍稍傾斜就靠在了別人的肩頭。

包大成捧著一張報名表,被人群推來搡去,兩條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腳下稍稍一慢,背後的人擠壓上來,把包大成拍到了前麵的後背上。

前麵是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回頭衝著包大成一聲怒喝:“擠什麽擠!不長眼!”

那漢子比包大成整整大了一號,包大成不敢爭鋒,隻得回頭衝著身後一瞪眼,身後是一個長得如磨盤一般的中年人,渾身上下鼓鼓囊囊,毫不示弱:“瞪什麽瞪!不長眼!”

前有虎後有狼,包大成難以爭鋒,隻得找了個縫隙,從虎狼之間斜刺裏滑了出去。

有看官要問了,包大成雖然被醫學院掃地出門,可他總歸是個地地道道的城市戶口,怎麽就淪落到了和農民工搶飯碗的地步?

說起來,也是生活所迫。

話說當日,朱先生在鈴子屋被擒,和老板娘錢多多銬在一起,帶去了警局,尚未用刑,就主動供出了同謀包大成,包大成雖然沒有犯罪事實,但屬於教唆犯,原本應該受到刑事處罰,不過,學生教唆老師犯罪,在醫學院的曆史上,尚屬首例,學校當局從輕處理,沒有把包大成送交公安機關,而是開除學籍掃地出門。這也算是學校當局手下留情。

包大成回到家裏,媽媽再次暈厥,醒來後,拽著包大成跑到了爸爸的墳頭上哭天喊地,但見枯藤老樹昏鴉,不見爸爸音容笑貌,更聽不見“吉人自有天相”,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母子相對垂淚,此情此景,堪比萬惡的舊社會。

哭歸哭,生活還得繼續。當務之急,是給包大成找個工作。媽媽是絲紡廠的普通工人,早已下崗多年,守著個報攤度日,無權無勢也無錢,打不通關節,托不了人情,包大成要找工作,一切隻能靠自己。

包大成沒拿到醫學學位,當醫生這條路算是堵死了,隻得另辟蹊徑,可包大成活了二十幾歲,卻是一無所長。原想好歹讀了四年大學,怎麽著也該混個公司白領,可包大成發了無數求職信,應者聊聊,偶爾接到有幾家公司麵試函,包大成興匆匆而去,可往往麵試進行到一半,就無法進行下去,包大成回到了當年幼兒園升小學時的狀態,麵對主考官,咬緊牙關一言不發,結果可想而知。

一晃一年過去了,包大成的工作還沒著落,臥在家裏啃老,這要是富家子弟也就罷了,偏偏包大成家裏一貧如洗,這要啃下去,就得像白蟻一般啃房梁地基了。

沒奈何,包大成隻得打消了做白領的念頭,放下身段,來到葫蘆街勞務市場,投身到洶湧澎湃的農民工大潮中。可是,包大成雖然相貌平庸,可跟這些五大三粗的農民工相比,還算是個白麵書生,招工的老板們不需要白麵書生,人家要的是有力氣的。包大成要當保姆性別不符,要當建築工體力不符,要當保安武功不符,要當男招待,又和他的信念不符。好不容易被一家家具廠錄取,當了一名車工,算是有點技術含量,包大成給病人開膛的本事還行,鼓搗機器的本事全無,才幹了一天,就廢了八塊上等板材,老板心疼得上竄下跳,包大成黯然離去。

和城裏人相比,包大成的智商處於劣勢,和農民工相比,他的體力處於劣勢,兩頭不靠,屬於急需政府救濟的夾心層。

不過,值得表揚的是,包大成雖然曆經磨難,卻從不向政府伸手要救濟,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不給政府添亂。所以,包大成從家具廠出來,略做修整,再次來到了葫蘆街勞務市場。

大廳裏,招工的攤位倒不少,全被進城農民圍得個水泄不通,包大成這副身板,和這些虎狼一般的農民工一比,那就是蜻蜓撼大山。幾次奮勇衝鋒,不是被反彈了回來,就是被喝斥了出去,幾個回合下來,包大成累得氣喘籲籲,卻連招工攤位的邊都沒挨到。

正在煩惱,眼前一亮,隻見不遠處一個攤位前略有疏鬆,透過人群的縫隙,居然還能看到招聘人員的臉,包大成大喜,奮不顧身擠了進去。

那是葫蘆街新開張的吉斯吉百貨商場的招工攤位。吉斯吉是一家跨國公司,國內外有上百家連鎖店,資本雄厚,財大氣粗,屬於各地政府爭相引進的“外資”,這次入駐上江城,據說是市長親自請來的,是上江城本年度招商引資工作的一大成就。

吉斯吉是國際知名公司,雖然也不過就是招營業員,但要求年齡18歲到45歲,體貌端莊,高中以上文化程度,並略懂英語,前三個條件倒也罷了,最後一個條件,對於農民工而言,相當苛刻,而招工人員也是店大欺客,鼻孔朝天,牛得不得了,又嚇退了一些應聘者。所以攤位前還不算密不透風,讓包大成鑽了空子。

那吉斯吉開出的四個條件,比較適合包大成,隻有他的相貌稍稍差了點,不過,相對於農民工而言,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機會出現了,就要牢牢把握!

攤位是一張長方桌,一個四十多歲的肥胖男人坐在桌子後麵,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翹著二郎腿,眯縫著眼睛,神情倨傲,冷眼瞧著桌子邊幾個埋頭填表的應聘者。

包大成畢恭畢敬把手裏的報名表遞了過去,金絲眼鏡視而不見,鼻子一哼,冒出一句:“穿成這樣也來應聘?”

包大成臉上發燒,這段時間,包大成屢次被拒,痛定思痛,得出一個結論,要想在葫蘆街勞務市場有所收獲,必須與和農民工打成一片,萬萬不可暴露了其城市戶口的身份。於是,包大成刻意穿了一件黑棉襖,十分接近農民工。隻是,這副打扮適合於應聘建築工清潔工,卻不太適合應聘吉斯吉。

包大成正在自慚形穢,耳邊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穿成這樣怎麽了!”

包大成循聲望去,卻見身邊一個小丫頭,怒目而視那金絲眼鏡,聽口音是個外地人。

“我們是吉斯吉招營業員,不是馬戲團招小醜!”

包大成這才發現,原來那金絲眼鏡不是衝著自己,而是衝著那小丫頭,心中稍安,仔細打量,那小丫頭的穿著的確有問題,上身一件大號的藍布夾克工裝,那工裝顯然太大了,下擺到了小丫頭的膝蓋上,倒像一件袍子,小丫頭的小腿上卻是光溜溜的絲襪,腳上卻蹬著一雙紅色的高跟水晶鞋,一頭烏黑的頭發亂蓬蓬地披在肩上。

這身穿著,連農民工都不如。人家農民工穿的是差了點,可從上到下總歸比較協調,這小丫頭的穿著,土不土洋不洋,怎麽看怎麽別扭,尤其是那雙水晶鞋,真像是馬戲團的小醜。

雖然如此,那金絲眼鏡的態度也有問題,就算這小丫頭穿著不得體,也不該諷刺打擊,出口傷人,尤其是傷一個小丫頭,有些傷天害理。

小丫頭被那金絲眼鏡噎得說不出話來,周圍的應聘者聽出那小丫頭是個外地人,外地人跑來搶飯碗,眾人馬上同仇敵愾,默認了金絲眼鏡對小丫頭的出言不遜。

包大成氣血上湧,迸發出見義勇為的衝動。

按照主流文學,英雄救美的橋段一般是這樣的:美女戚戚艾艾欲哭無淚,帥哥挺身而出一聲怒吼,揮動正義之拳,壞人頭破血流落荒而逃,美人**纏綿悱惻。這樣的橋段,十分適合於帥哥。

然而,包大成不是帥哥,現在的他,大概隻能向衰哥靠攏,一字之差,天差地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