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本該陽光明媚的天空此時陰沉沉的,仿佛隨時會下雨一樣,馬路兩旁茂盛的法國梧桐在晦暗的天色下顯得無精打采,連路邊花圃裏的花朵都似乎感染了糟糕的心情,一片一片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地對著路上匆匆而過的行人。

我像一個沒有意識的幽靈一樣轉過馬路拐角,每隔兩分鍾按按胸口,確信那本帛書還安安穩穩地躺在校服口袋裏,然後繼續毫無活力地邁著腳下的步伐。

今天周六,是我最喜歡的睡懶覺的日子,如果能躺在房間柔軟的大**,蓋著鬆軟的被子,被溫暖的陽光輕柔地透過窗簾照在臉上,將會是一件多麽愜意的事情。

但是,現在的我,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幸福了。

應該說,自從白雪莫名出現在我的家中開始,我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霸占了我的房間,占用了我幾乎所有的閑暇時間,奪去了爸爸媽媽的關注……甚至,時時刻刻影響著我的心情。

就像現在,我一想到自己的目的地和要見的人、要做的事,胸口揣著的帛頁突然就變成了一塊大石頭,沉重地讓我喘不過氣來。

我的選擇,真的是對的嗎?

腦海中浮現出昨天晚上白雪受傷的眼神,我趕緊搖搖頭,把心底那

一絲冒出頭的退縮按下去。

昨天晚上,我從書房裏逃出來後,直接衝進了洗手間裏,反鎖上門,在情緒終於平靜下來後,拿出一直放在口袋裏的手機編輯了一條信息。

——明天上午8點,學校醫務室見。明泰央。

對著下午從萬年那裏要到的號碼,我反複把信息看了20遍,都沒能鼓起勇氣發出去。

從書房裏帶出來的帛頁好像是一枚定時炸彈,時刻提醒著我,就在我家的屋簷下,在距離這扇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以“吃”作為畢生樂趣的妖怪。

隻要一想到這個,我就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

“叔叔,您下班啦?快進來,今天阿姨做了好好吃的菜,我還燉了一大鍋補身湯哦!”

開門的聲音傳來,緊接著就是白雪清脆乖巧的聲音響起,我下意識地撇了撇嘴,有點兒不適地掏了掏耳朵。

明明是妖怪,為什麽要裝作這麽乖巧的樣子?

“是啊是啊!要是我們泰央什麽時候能像白雪一樣聽話能幹就好啦,你說是不是老公?”媽媽真是抓住一切機會不遺餘力地抬高白雪,貶低她的親生女兒。

我的注意力逐漸轉移,開始豎起耳朵聽門外的談話。

“哈哈!”爸爸憨厚地笑了兩聲,“我家泰央也不錯,白雪也是個好孩子。”

真會當和事佬,哪方都不得罪,我對爸爸的態度一點兒都不滿意。

顯然,不滿意的不光是我一個人,媽媽很快不耐煩地催促爸爸:

“趕緊去洗手,準備吃晚飯了。”

下一刻,我就聽到衛生間門把手扭動的聲音。

“咦?裏麵有人嗎?”門外響起媽媽疑惑的聲音。

我暗自苦惱,現在這種狀況,我該怎麽走出去?我一點兒也不想現在就麵對白雪那家夥。

心煩的間隙裏,我的手指無意識地來回搓動。

“叮咚!”短信發送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我低下頭一看,原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居然按到了短信的發送鍵,剛才編寫好的信息已經發送成功了。

收件人——萬年。

我嚇得一下子從馬桶上跳起來,與此同時,門外的媽媽像是抓住了把柄一樣,十分氣憤地吼道:“泰央,明泰央!放學後你不好好寫作業,也不幫媽媽做家務,居然躲到衛生間裏玩手機,你給我出來!”

雖然隔著一道門,但是我分明能感到,媽媽身上的怒火越來越旺。

嗚嗚嗚……我應該怎麽辦?

“阿姨,您別生氣,泰央她好像不太舒服,您就不要怪她啦!”

讓我沒想到的是,最後幫我說話的居然會是白雪。

我想到那條手機上發送成功的短信,心裏七上八下的。

最終,我還是沒躲過媽媽的炮火攻擊,灰溜溜地從衛生間裏走了出來。

“到底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去看醫生?”

衛生間的門剛打開,媽媽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試圖能看出來我的狀態。

我勉強扯起嘴角:“沒有啦,媽媽,我沒有生病,就是今天體育課

上太累了,後來又喝了冰水,有點兒拉肚子。”

“你到底多大了?這還是春天,誰讓你喝冰水的?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吧啦吧啦,媽媽的機關槍一下子開了匣,子彈全都朝著我發射過來。直到坐到了餐桌上,才終於按下了暫停鍵。

“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丫頭!”飯菜端上來後,媽媽把第一碗放到了我的麵前,“多喝點兒熱湯暖暖肚子,吃完飯我再幫你找點兒藥,你睡覺前吃了,明天就沒事了。”

“是啊,是啊!我記得我們臥室的抽屜裏就有治拉肚子的藥,一會兒爸爸就去給你找。”不善言辭的爸爸直接夾過來一筷子菜,“多吃點!”

望著一臉“恨鐵不成鋼”的媽媽和關切地看著我的爸爸,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幾乎掉下來。

其實我知道,不管媽媽再怎麽嘮叨我,她心底裏一直和爸爸一樣愛我。

“嚐嚐這個湯吧。”

直到這時,以往一直在餐桌上特別活躍,逗得爸爸媽媽都能多吃一碗飯的白雪才引起了我的注意,似乎從我走出衛生間那一刻起,他就異常沉默,就連遞過來的這碗補身湯,也反常地沒再做大肆的渲染,好像這隻是一碗普通的湯一樣。

可是,我最終也沒有喝下去。

白雪的臉色很難看,卻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喝著自己的湯。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喝了那碗湯,然後變成了一個白白胖胖的肉包子,被白雪獰笑著“啊嗚”一口吞進了肚裏。

嚇得我一個激靈,從噩夢中醒來了。

醒來後就沒有睡著,我很早很早就起床後,特意不等白雪起床,連早飯都不吃,就來到了學校門口。

想到這裏,我一個激靈,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學校門口。

我拿出手機看了看,早上7點45五分,時間剛剛好。

我再次確認了胸口的帛書依然在,深吸一口氣,向著醫務室的方向走去。

好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身後似乎有什麽人在跟著我一樣,隱隱約約的腳步聲離我並不遠,但是每次等我回頭,卻發現自己身後什麽也沒有。

我搖了搖頭,懷疑自己真的是太過緊張了。

等我走到醫務室時,發現萬年已經在等我了。

我沒有說什麽廢話,隻是掏出帛書,一言不發地遞了過去。

“真的就是這一本嗎?你確定?”萬年翻來覆去地對著帛書研究了半天,聲音裏有掩蓋不住的欣喜。

“啊?”

我抬起頭,迷茫地看著緊緊攥著那本帛書的萬年,半天才回過神來:“是的。”

因為是周六,萬年並沒有穿他的白大褂,而是一襲簡單的黑色風衣,深褐色長發隨意在披在身後,氣質更顯得清冷了幾分:“那麽,在我做法之前,請允許我再確認一次,你希望的,真的不是殺死那個妖怪,而僅僅是把他封印回去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為什麽我會覺得其實萬年更希望我選擇的是前者呢?

可是,我怎麽會忍心殺死白雪?

這個念頭讓我心中一痛。

“當然不!隻要把他封印回去就可以了。”我咬緊牙根,再次大聲重申,“請不要傷害他!”

“傷害誰?封印誰?”

我的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傳過來一個聲音,熟悉又陌生,仿佛千年寒冰一般。

我的身體僵立在原地,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轉過身,向聲音的來源看過去。

而當我看清聲音的主人時,僵直的身體仿佛抽空了所有的力氣,腳步踉蹌了一下。

白……白雪?

為什麽他會跟來這裏?

一隻有力的手臂扶住了我,我站穩了腳跟,卻失去了抬頭的勇氣。

剛才回頭的那一瞬,我已經看清了,那道逆著光走進來的熟悉身影,再也不是費盡心機逗我開心逗我笑的少年,那張總是嬉皮笑臉賴過來叫嚷著我情緒好吃的麵孔,仿佛浸染著千年的冰霜,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可怕的氣息。

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害怕再看到比昨天晚上更強烈萬倍的受傷和難過。

或許,已經不是受傷和難過,而是恨意了吧?

我下意識地掙開手臂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向萬年靠近了一步。

身後傳來一道冷哼,我一個哆嗦,又離萬年近了一些。

“妖物!你居然敢出現在這裏!”

從震驚中醒過神來的萬年一個箭步衝上前,把我擋在了身後。

可是,這一瞬間,為什麽我沒有被保護的欣喜,反而在看到對麵那雙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時生出了鋪天蓋地的難過呢?

那雙眼睛的主人,為什麽會這麽難過呢?

“泰央,你來找這個驅妖師,是為了封印我?”

白雪根本連看都沒看如臨大敵的萬年一眼,隻是在目光掠過萬年手中拿著的帛書時,微微一怔,問出口的話輕飄飄的,充滿了不真實感。

不是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可是,我又確實是來找萬年封印白雪的啊。

我在萬年身後不停地搖頭又點頭,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清楚現在的情形。

昨晚失眠了一夜的腦袋裏此時像是灌滿了糨糊,無數思緒緊緊纏繞在一起,讓我根本分不清現在的自己是害怕多一些,愧疚多一些,還是後悔多一些。

“當然!明泰央同學是因為看清了你的真麵目,所以才求我把你封印回古書的,你這是自投羅網!”萬年的聲音飄**在空中,然後化作一把把利箭,刺得我下意識看向不遠處的白雪。

看過去的時候才發現,他似乎仍然保持著剛才扶著我的動作,一隻手微微向前伸出,彎曲的弧度還是我跌倒的方向,見我看過去,才輕輕地收回到身側,嘴角嘲弄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後聳了聳肩。

“真可笑!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呢!原來你昨天晚上在書房裏翻東西,就是為了找這個來封印我嗎?嗬嗬!”

白雪話語裏的悲涼讓我的鼻子一酸,那一瞬,我甚至產生一種衝動,是人是妖又怎樣?我不要再封印白雪,他那麽害怕餓肚子、害怕寂

寞的一個人,被封印回書裏太殘忍了。

“萬年,我……”

“不行!”我的話剛剛開了個頭,萬年似乎料到了我會說什麽,立刻厲聲打斷,“你忘了我告訴過你,你不能再被他的外表欺騙了!他是個妖怪,什麽都吃的妖怪,我們萬家有很多關於這種可怕妖怪的殘忍記錄,他真的是吃人的,你難道要被他吃掉嗎?”

滔滔不絕的質問和指責使我剛剛生出的想法像脆弱的泡泡一樣被戳破。

我的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隻被白雪吃掉的可憐小鳥,整個人都仿佛回到了那極端恐懼的一刻。

是啊,那樣可怕的白雪,我真的有勇氣和他共處一室嗎?

還有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對他那麽好,如果有一天知道,他是一個可怕的、什麽都吃的妖怪,會有多麽難過?

“我沒有……”

對麵的白雪看到我臉上的表情,似乎想要解釋些什麽,可是下一秒,異變陡生,一直穩穩站在我身前的萬年突然動了。

他一把將手裏的帛書拋向空中,而輕飄飄的帛書居然神奇般地隨著他的動作懸在了白雪的頭頂,白雪難以置信地望過來,白玉般的臉龐上寫滿了驚訝,但是在看到一動不動的我時都化作了悲傷和難過。

“正義和邪惡,人類和妖怪,永遠都是不能共存的。神啊,請賜我力量!白雪,回你該回的地方吧!”

我看不到萬年的表情,卻聽到一連串咒語從他的口中吐出。

空氣中微微的氣流湧動,長長的發絲飛舞,他的手臂翻飛,許多複雜難辨的動作做出,那張原本普普通通的帛書瞬間散發出刺眼的白色光

芒,將白雪整個人籠罩在內,就好像當初白雪出現時一樣。

白雪……這是要被封印回去了嗎?

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嗎?

我臉上一涼,伸手摸去,我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流了滿臉的淚水。

看著白雪在光芒中模糊的身影,心裏痛得仿佛被挖去了一大塊,血淋淋地嘲笑著我的怯懦。

但是,5秒過去了,10秒過去了,1分鍾過去了……

帛書上的光芒越來越淡,白雪的身影反而越來越清晰。

“沒用的,你們不用再徒勞了!”白雪冰冷的聲音響起。

當最後一絲光芒散去,我驚訝地看到萬年後退了一大步,臉上豆大的汗珠流下來,蒼白的臉色和不敢相信的神情交織在一起,呆呆地望著仍然靜立在原地的白雪。

“怎麽會這樣?萬家祖先留下來的冊子上寫得很清楚,那些咒語明明就是封印你的啊,為什麽會完全沒有效果?”

萬年喃喃的聲音並不清晰,聽在我的耳中,卻仿佛炸雷一樣。

封印失敗了?

我望著微勾著唇角、一步一步走上前來的白雪,不知道自己是該表示慶幸,還是該表示遺憾。

但是,我分明感覺到了自己內心深處鬆了下來。

還沒等我想個明白,白雪已經走到了我的麵前,旁邊的萬年依然沉浸在失敗的迷茫和震驚中,對他這個行為並沒有阻止。

就連我自己也忘記了逃避。

“原來,你一直都想驅趕我嗎?”

安靜的氛圍裏,一身白衣,臉龐精致可愛的少年微微低頭,細碎的

留海垂下,遮擋住濃密的眉毛,黑曜石般的眸子閃爍著我看不懂的光芒,不是質問,也不是威脅,有的隻是濃濃的悲傷和難過,還有著我不能確定的不舍。

但是根本沒等到我回答,他迅速轉移視線,看向了身旁的萬年。

“萬家祖先?原來你是那個卑鄙無恥的驅妖師的後代……”這句話沒有說完,但是尾音裏隱藏的不屑和諷刺連我都聽出來了。

果然,明顯被白雪的態度刺激到的萬年一下子跳了起來,蒼白的麵孔瞬間漲得通紅。

“你這個妖怪!你居然敢對我萬家祖先不敬,我……我……你別以為我封印不了你,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說完,他迅速擺出一個決鬥的架勢,似乎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和白雪拚個你死我活。

“哼!無知的凡人!”白雪根本沒把萬年的威脅看在眼裏,他似乎回憶起了什麽不愉快的經曆,聲音中都充斥著諷刺和不屑,“你口裏那個祖先,那個自以為是的驅妖師,還不是因為和我打架震榻了城中的牆,砸死了三個凡人,自己害怕被連累,就到處造謠說那三個人是被我吃了……這種栽贓陷害的行為,難道不是卑鄙無恥嗎?害得沒人相信我,我走到哪裏都有人追殺我,最後還被封印進那本破書!”

“不……不可能!你撒謊!”萬年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反駁的聲音都顫抖了。

我也被這個炸彈般的消息轟地暈頭轉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你們萬家祖先撒謊!”白雪絲毫不示弱,聲音比萬年的更大,“沒錯,我是饕餮,是什麽都吃的妖怪。但是,我絕對不會把人,尤其

是自己喜歡的人吞下肚子裏去的!”

說完,還回頭看了我一眼,白皙精致的臉上飛過一抹古怪的紅暈。

我因為那句話呆立當場,心髒猛地停跳,又迅速恢複,“撲通撲通”好像脫韁的野馬似的。

喜歡的人,指的是我嗎?

我聽到心中有個聲音在問,心裏泛出一絲酸澀的甜蜜。

“我不會相信你的!不會!”萬年明顯有點兒驚慌失措,但還是強作鎮定的模樣,亂飄的目光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突然一亮,仿佛溺水的人幸運地抓住了一根幸運稻草,“啊,對啦!那天下午,就在學校的那個小樹林裏,明泰央同學親眼看到一隻小鳥在你手上消失,你敢說,你不是把那隻小鳥吃了?你敢說,連可愛的小鳥都吃的你不會有一天因為餓極了去吃人?”

因為說得太快,萬年停下來喘了一口氣,整個人因為找到了質問的理由而顯得精神煥發,一雙深褐色的眸子熠熠生輝,下一刻,他一揮手,下了結論:“所以,你說自己是無害的妖怪,根本就不會有人相信的!至少,明泰央同學就不會相信!”

說完,仿佛找到了突破口的萬年看了因他的話而沉默不語的白雪一眼,然後回頭向我尋求讚同:“明泰央同學,我說的對吧?”

白雪也轉過眼來,緊緊地盯著我,眼神裏似乎帶著一絲期待和緊張,等著我的回答。

可是,我……我不知道啊!

我想點頭,卻點不下去,想搖頭,卻沒有勇氣,最後能做的,隻有避開了兩個人的視線。

“嗬!”

白雪突然發出一聲輕笑,一直緊繃著的臉瞬間放鬆了下來,隻是眼睛裏的期待和緊張已經煙消雲散,代替的是一種讓人呼吸困難的自我嘲弄。

“原來是這樣。”他的聲音很輕也很無力,卻像長滿了倒刺,讓我不敢再聽下去,“原來從昨天下午你就一直躲著我是因為這個,我居然還以為你是真的生病……我真可笑!”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白雪微微彎起嘴角,歪著頭,就像是每一次纏著我想讓我給他好吃的情緒時一樣,可是現在的他,眼睛裏帶著最後一絲希望:“你想知道那隻小鳥去了哪裏嗎?”

我看著他,心痛已經到達了頂點,連點頭這個動作都好像千斤重。

“那我給你看看哦!”

他俏皮地眨眨眼,就像是每一次逗我開心時做的那樣,說完就朝著手心輕輕吹了一口氣,下一秒,一隻嫩黃色的小鳥就出現在他手心裏。

但不同的是,這隻小鳥一露出頭,就歡快地“嘰嘰喳喳”叫起來,聲音清脆明亮,和前一天下午我聽到的那種弱弱的叫聲一點兒都不一樣。

而且,小鳥還一邊叫,一邊用褐色的小嘴輕輕地啄了啄白雪的手心,甚至還依戀地飛起來繞著白雪飛了兩圈,仿佛一點兒都不害怕,最後又落在他的手心裏。

“你看,它還好好的!”

白雪獻寶一樣把小鳥捧到我麵前。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剛剛發生的一切,簡直被這一係列變故弄糊塗了。

“我明明看到……看到它在你手上消失了,你還說‘到我肚子裏來吧。’”我語無倫次地說著自己的疑惑,拚命地回憶當時的情景,確信自己真的眼睜睜地看著小鳥不見的。

“哈哈!沒錯,它的確是到我肚子裏去了哦。”小鳥突然飛到了白雪的手指上,他用另一隻手輕輕彈了小鳥一下,小鳥下一刻就站在了他的頭頂上。

白雪得意地對我說:“你們都不知道吧,饕餮的肚子可是個無敵的儲藏所,還是個萬能的療傷室,不管受了多重的傷,隻要到饕餮的肚子裏休養幾天,都會恢複如初的,就像這隻小鳥一樣。”

話音剛落,白雪的手突然像是迅猛的雷電,“嗖”地一把抓住小鳥的身體,伴隨著“嘰嘰喳喳”的鳴叫聲,他指著小鳥的右側翅膀說:“諾,就是這裏啦,昨天它是被貓抓傷了翅膀,才從樹上掉下來的,你看,在我肚子裏待了一夜,現在一點兒傷痕都看不出來了,我厲害吧?”

閃閃發亮的眼睛裏滿含著期待的光輝,仿佛充滿了魔力的湖水,我幾乎要深陷進去。

是我錯怪了他吧?這隻小鳥不是完好無損的嗎?

我鬆了一口氣,籠罩心頭的顧慮似乎都已經消除,剛想綻放出一個笑容,卻被一個冷硬的聲音打斷了。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你是妖怪,妖怪不是可以變出來東西嗎?說不定,這隻小鳥就是你用妖力變出來的,明泰央,你不要被他騙了!”

沉默了半天的萬年似乎終於找回了理智,說出口的話好像一盆冰水,瞬間凍住了我。

“和你有什麽關係?隻要泰央相信我就好啦!”白雪根本不在乎萬年的挑釁,仍然執著地望著我,希望得到我的肯定,眼裏微小的希望快要把我灼傷。

可是,我連自己都不能相信,又怎麽給他肯定呢?

“你看,這難道不是昨天你看到的那隻小鳥嗎?”那雙捧著小鳥的手又近了一些,他的聲音裏充滿了忐忑不安。

我不忍心地看了小鳥一眼,但還是保持沉默。

昨天那隻小鳥,我離得並不近,隻看到是黃色的羽毛,其他任何特征都沒有看清。

這世界上黃色羽毛的小鳥太多了,就像是萬年說的,白雪是妖怪,妖怪不是無所不能的嗎?

我沒有辦法確定,眼前這隻活蹦亂跳的小鳥就是昨天的那隻。

所以,白雪,原諒我,我沒辦法這麽快就說相信你。

懷疑是一瞬間就能產生的,可是相信,需要耗費更長的時間。

漫長的沉默終於耗掉了白雪的耐性,也耗掉了他最後一絲期待。

我看著白雪的眼神在一點點變冷,仿佛溫暖的春日湖水慢慢地千裏冰封,冰麵上不斷裂出受傷的紋路,裂痕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最終被一團灰色的陰影籠罩。

我知道,他終於對我心灰意冷了。

他的手一鬆,那隻小鳥好像感受到了壓抑的氣氛,翅膀一振,很快飛走了。

現場變成了一個密閉的大熔爐,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架在燒烤架上一樣,白雪眼中的痛楚就是燃燒我的火焰,幾乎讓我窒息。

但是很快,他的目光就移開了,再也不複剛才和萬年針鋒相對時的

囂張,而成了死水般的平靜,隻是那樣麵無表情地看著萬年,連聲音都變得淡淡的,聽不出來喜怒哀樂。

“你是驅妖師,我是妖怪,所以,我不怪你把我想得那麽壞。”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才接著說,“但是,我白雪雖然是個妖怪,卻從不說謊,所以,關於你萬家祖先的事情,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在你們眼裏,所有的妖怪都是壞的嗎?所有的人類都是好的嗎?好和壞,難道就是這樣的劃分標準?”

白雪的聲音很平靜,但是我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拳頭緊緊握了起來,好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麽,“你的能力,不僅不足以封印我,更不足以殺死我,所以,別再出現在我麵前了。下一次,說不定,我就真的讓自己變成了一個壞妖怪,那樣的話,你就成了我吃的第一個人類了呢!”

白雪無視萬年殺人般的目光,自顧自地說完自己的話,然後轉頭看向我。

迎向他目光的那一刻,我似乎聽到了什麽碎裂的聲音。

是信任?

是縱容?

是期待?

還是憤怒?

我無法分辨,卻清晰地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的失望。

“在泰央的心裏,白雪就是那麽可怕的妖怪嗎?”

和對著萬年時不同,在看著我時,他甚至還是笑著的,但是他的笑容,讓我忍不住想流淚。

“為什麽你不能像第一天見到我時那樣,害怕我就告訴我呢?”他

的眼神裏充滿了懷念,似乎想起了我看到他突然出現在書房裏時的糗樣,但是,很快,那些懷念就被驕傲代替,“其實你真的用錯了方法,你害怕我,想要遠離我,甚至想讓我從你眼前消失,這些都可以直接告訴我,我怎麽說也是個偉大的上古妖怪啊,怎麽可能會一直賴著你?”

他揚起了頭,還是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的鼻翼輕輕**,在他抬頭的一瞬間,有什麽在他眼睛裏閃出晶瑩的光芒。

那是……淚嗎?

我的心像是被一把鐵拳狠狠攥著,然後順時針和逆時針不停交換著方向去擰,最後擰出來的居然不是鮮紅的血,而是我眼眶中滾燙的淚。

我想阻止他,想對他說不要說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相信你。

可是我沒辦法開口,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權利說出這樣的話。

之前也是的,明明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但是因為那無所謂的自尊心,不能坦率地承認錯誤,站到了萬年的那邊。

短暫的靜默過去。

白雪很快低下頭來,這一次,他的臉上不再有那樣讓人心傷的笑容,而變成了絕對的冷漠,這種冷漠,讓我感覺到自己仿佛置身於冰天雪地。

“嘿!我還是太好心了。”

他突然聳了聳肩,有點兒濕潤的睫毛輕輕眨動,“其實,我早就應該離開你了,居然還因為你心情不好而心軟留在你家裏。我可是貪吃又喜新厭舊的饕餮,即使你的情緒有時候真的很美味,但是再好吃的東

西,也總會有吃膩的一天啊!何況,大多數時候,你的情緒真的讓人很難下咽呢,就像現在……”

他吸了吸鼻子,露出一臉嫌棄的表情:“又苦又澀,根本就入不了我白雪大人的眼嘛!”

不用他說,其實我也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又苦又澀,而且那種苦和澀的程度,甚至比當初穆昭在我麵前說他和馮意梵正式交往時還要大得多。

我這是怎麽了?

我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也控製不住自己的心情。

“嗚嗚,對,對不起,白雪……”

我的眼淚像是決了堤的洪水,流得越來越凶。從白雪清澈的眼眸裏,看到自己懊悔和歉疚、悲傷交織的淚臉,好難看。

“好啦!這麽難吃的情緒,以後真的是再也不用吃了,這對我來說,真的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呢!”

白雪愣了一下,隨即可愛如同天使般的麵孔擺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他一隻手輕輕扯了扯身上的襯衣,另一隻手隨意地插入了褲子的口袋。

“明泰央,你不是覺得你隻是我的食物嗎?那從現在開始,就是我想換口味的時候了。”他望過來的眼神突然變得那樣陌生,“以後,你就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以為我會吃掉你了。我雖然貪吃,但是也很挑食哦,你這樣又瘦又小的丫頭,真的一點兒都不適合我白雪大人高貴的品位呢!”

說完,他再也沒有看我和萬年一眼,轉身以我根本看不清的速度,消失在醫務室門口。

但是,下一刻,我的視線突然被地上一抹熟悉的顏色吸引了。

就在剛剛白雪站立的地方,瑩潤的粉色珍珠組成的項鏈安靜地躺在地上。

我才想起,昨天晚上洗澡時,因為恐懼和白雪有關的任何事物,所以把這串從白雪贏回來那天開始,就一直掛在我脖子上的項鏈隨手扔在了衛生間的垃圾桶裏。

可是,現在,它居然出現在這裏。

我僵硬地蹲下身,輕輕地撿起它。

項鏈上似乎還有一絲餘溫,像是曾經被誰握在手裏過。

我聽見自己嗓子裏傳出一聲嗚咽,然後本來已經幹涸的淚水又像是噴泉一樣嘩啦啦向外噴湧。

“白雪!”我大喊一聲,想要追上那個早已消失的身影。

可是,內心的愧疚和自責仿佛一座山一樣,重重地壓在我的頭頂,我的雙腳好像灌了鉛,根本移動不了半步。

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意識到,我錯得有多麽離譜。

我軟軟地坐在了地上,抱著膝蓋嗚嗚地痛哭起來。

“哈哈!驅妖師,我有什麽臉去做一個驅妖師?我的祖先,原來真的連個妖怪都不如。白雪說得沒錯,這個世界真的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癲狂的笑聲蓋過了我壓抑的痛哭,我詫異地抬起頭,隻來得及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從我的身旁一掠而過,風一般地衝出了大門,最後隻留下長發在空中甩過的弧線。

短短幾分鍾間,醫務室裏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叮咚!”口袋裏突然傳出一聲短信提示音。

我拿出一看,是媽媽發過來的——

泰央,你這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白雪找到你了嗎?他因為擔心你一個人出去不安全,跟著你一起出去了。你們中午早點兒回來,媽媽今天要做最拿手的紅燒魚哦!

手機“吧嗒”一聲掉在地上。

這一刻,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