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給自己定下的計劃表,第一天總是完成得很好。日子越過越頹廢,不知欠了自己多少賬。不能去想,不能去計算,因為明知已經變成了無底洞。

晚上學習到很晚,連母親也心疼得三番五次來催她睡覺,可是真正的效率隻有她自己知道,晚上之所以要熬夜,是為了緩解“白天都在屋裏浪費時間”的罪惡感。

有時候深夜,母親會披著衣服輕輕掩上主臥室的門,來有微弱燈光的房間坐在芷卉身邊,摸著她的頭說:“你已經很努力了,早點睡吧。”

芷卉不看她,上了發條似的繼續寫,仿佛沒聽到。能感覺到,這話的情緒不是真正的體諒,而隻是懺悔。

拿到期末成績單的時候,母親一耳光甩過來。無處可躲,無處可逃。

“我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

這樣的開頭對芷卉沒有絲毫說服力,心裏想著:難道我讀書不辛苦?

不可否認,人的智商的確有高低。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卻還是比不過躺在家看時尚雜誌的人。

一向最親密最溫柔最和藹的人,居然有一天因為一張走勢扭曲的圖紙向你咆哮責罵,一揚手甩出耳光,留下的指印鮮明地張揚在臉上,疼痛刻在心裏。

最後必定贏來的那場考試,讓自己的世界下起了一場漫天大雪,覆蓋了單純的美好的無辜的一切。

心髒被委屈的血液漲滿了。

明明我在其他任何方麵都不比柳溪川遜色。

明明我始終是個公認的好孩子。

為什麽非要在如此無奈的衡量標準下輸得慘敗?

辯解的口張了張,終究是沒有說出任何話,倔強地沒掉下一滴眼淚,轉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正爆出世紀公園燃放的焰火,心卻相反地熄滅了。

幾年以後,也許無需幾年隻要一年,也許無需一年隻要轉眼,母親就會後悔。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沒有誰真正能做到惡毒的地步,也沒有誰真正能達到記恨的程度。而被逼無奈每個人都不幸福,也讓別人跟著不幸福。

高三就是這樣。沒什麽例外。

[四]

大年初一。芷卉被鞭炮聲震醒,爬起來去客廳喝水。發現父母都不在家。奇怪了片刻,才想起昨天他們說過要去龍華寺燒頭炷香祈禱芷卉能考好。

這些黑的白的正的邪的科學的迷信的都來了。

如果能變成兩個腦細胞去幫她讀書,父母也會赴湯蹈火地去變。

想著有些可笑。

更可笑的是雲萱的父母。

幾天前,接到雲萱打來的電話,聊了一會兒,她說:“我媽給我找了個算命先生算了一卦,被騙了300塊錢還一直在說‘太靈了’‘太靈了’。沒救了。”

“那算命的怎麽說?”

“你聽了絕對會暈倒。為保證考生安全我還是不說了。”

芷卉笑著把話筒換到另一邊耳朵,嗔怪著:“少賣關子。我知道你很想說。”

“他跟我媽說:‘你女兒的成績啊,那就像黃浦江的水,時高時低。’我媽當即激動不已,握著那騙子的手狂說:‘對啊對啊說得太準了!’”

“不會吧?連謝井原這種人都總是在150和149之間時高時低地徘徊,誰不是這樣?”

“顯然一當上考生家長,智商就變低了。”

[五]

燒香向神明祈求。

占卜預知凶吉。

我們的命運被誰決定著,我們的軌跡延伸向什麽地方。

為什麽要去相信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

這世上,一定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是我視而不見的,是我痛心疾首想要刻意忽略的。

[六]

大年初六,一直窩在家裏的宅女終於被母親以“整天不出門小心頭上長黴菌出來”的理由打發去買點料酒,“順便可以散散步”。

芷卉灰頭土臉地嘟囔了一路:“你有見過有人拎著兩瓶酒還能悠閑地散步麽?”突然想起謝井原,拎著四瓶農夫山泉桶裝水在星期天的早晨“悠閑地散步”的謝井原。

還是忍不住想笑,怎麽說來,看美少年的光輝形象破碎也是很KUSO的一件事。

可是想起井原,卻又難免想起溪川,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

也就在剛才,被母親問到“有零錢麽”,她回答“錢包裏有”,在書包裏翻找錢包的時候突然看見的那樣東西,讓因為時光風化而逐漸忘卻棱角圓潤起來的心霎時出現了新的裂紋。

她的書包裏,藏著屬於別人的東西。

柳溪川的F大加分簽約書。

享受F大加分的學生,必須簽下這份協議,保證高考時不能填報提前錄取的零誌願,並且把F大報在第一誌願。

“如果不簽約的話,就不能享受加分哦,所以這麽重要的事情千萬不能忘了。哦,對了,你和謝井原去看柳溪川時順便把她的帶給她。”邵茹的溫柔語氣纏繞在耳畔。

結果,這麽重要的事,果然還是被她忘記了。

不能忘掉的事,總是無意間忘記。而妄想不記得的事情,卻總在眼前擾。

夕陽下唯美的男生和女生的側影,牽在一起的手。

像插進心髒的一把匕首,無論是抽出、停留還是繼續深入都會換來新一輪錐心的疼痛。

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沒有那麽匆忙地跳下車,沒有被騎單車的你撞傷……

那麽,現在的我是不是會快樂一些?

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沒有抬起頭看見轉學到我們班的你,沒有好心地向摔倒的你伸出手……

那麽,現在的我是不是會更快樂一些?

如果我能夠勇敢一些,決絕一些,執著一些,就不會無奈地放手。

可是那就不是我了。

就像誰的成績都“像黃浦江的水,時高時低”,我相信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是必然如此,如果時光倒流,也許可以改變細節,卻無法改變命運。

所以,沒有如果。

以至於現在出現了“想起他就立刻聯想到你”的心理,在我看來也是種可悲的必然。

我很難過,卻不得不接受。

芷卉的思緒再回到現實的時候,已經紅了眼眶。冷空氣凍得眼睛幹澀,流不出淚來。腳踩在滿地的煙花屑上,發出“簌簌”的聲音。剛下過冬雨,那些碎屑還沒幹透,把鞋子濡濕了,腳尖冰涼。

從拎著酒的她身邊跑過的一群小孩子,幾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瘋瘋癲癲一路嬉笑著咋呼過去,好像在爭奪什麽東西。不知為什麽吸引了芷卉的注意,甚至停下來轉身看著他們。

“給我啦!”

“是我的,這是我的。”

“啊,明明是我的,還給我。”

“你還是還給他吧。”

“是我撿到就是我的!”

一大堆嘈雜的聲音響起來,分不清誰是誰的。突然,唯一的那個女孩號啕大哭起來,除了這種聲音,其他都靜了下去。整條路的安靜襯托著這種尖銳的刺耳聲。中間還夾雜著默然的集體中某一個低得近似自言自語的聲音“早說了叫你還給她了”。先知般與年齡不符的語氣。

過了半晌,灰著臉的男孩把手裏的東西遞了出去,芷卉揉揉眼睛想看清,但距離太遠視線又被另一個孩子擋住。隻聽見他說:“你們女的真麻煩,隻會哭,給你啦,拿去啦,還要不要嘛!”女孩接過去立刻破涕為笑,不一會兒就和大家一起開心地跑遠了。

就這麽輕易地解決。

非常非常幸福,不是麽?

可是,你長大之後呢?你會遇上被人搶走的東西拿不回來的情況麽?你會遇上對方不會因為你難過你哭就大方地把東西還給你的情況麽?你會遇見你在乎的人麽?你會遇見你喜歡的人麽?你會遇見讓你想永遠挽留他的人麽?如果被搶走,怎麽辦?

你會不會預料到將來的某一天,當你的哭泣不管用的時候。

嫉妒。欺騙。陷害。偽裝。這些都會變成你不得不使出的手段,為了留住你最想留住的人。

你能想象麽?

非常非常可悲,是吧?

--請還給我吧。

[七]

“……她剛才明明說though和although還是有區別的啦。”女生好像在憤慨著什麽。

“在這句裏麵是沒有的,所以說兩個答案都可以。”男生語調是平穩的。

如果在想著某人的時候突然耳邊響起那個人的聲音,那麽多半會以為是幻聽。如果在想著某兩個人的時候突然同時聽見那兩個人的聲音,那麽就很有可能是精神分裂了。

自以為精神分裂的芷卉搖著頭自嘲地笑笑,從入神觀察“小朋友們搶東西”的情景劇中回過神來,轉身便當場石化。

手裏拿著一張考卷的男生。

腳上打著石膏,一隻手還勾著男生胳膊的女生。

都是自己熟悉的麵孔。隻有兩個禮拜沒見,卻總覺得眉目間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究竟不同在哪裏,又無法細究。

總之,眼見為實。

難道還能懷疑自己這是精神錯亂了麽?

“呀,芷卉!”溪川又驚又喜地叫出來。

有點遲鈍的男生這才從印著“though 和 although”考點的試卷上抬起頭看向麵前拎著酒瓶的女生。

芷卉尷尬地笑了笑:“你們,怎麽在這裏?”

“嗯……我們到莊秦家補習英語。你是……家住在這裏麽?”

“是啊。真巧。”

“唉,你英語那麽好都完全用不著補習,有點浪費資源啊。”

半天才明白柳溪川的話,芷卉笑笑:“我在這兒住了三年都不知道跟自己的英語老師同一個小區。很後知後覺吧。……你的腿,現在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