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芷卉愣愣地站在原地,親曆了一切,目睹了一切,一動沒動。

手心裏瘋狂地滲出一層汗。在冬日樓梯上斜切進來的微薄陽光裏無可挽回地瞬時成冰。

[一]

高三的班委即使再像擺設,但關鍵時刻還是會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以“身為班委的你們”為開頭分配些任務。

領了期末考試成績單的最後一天,芷卉跟在井原身後慢慢走到校外,身邊匆忙跑過的學生們無一不滿臉帶著“終於解放”的喜慶。

就在剛才,兩人還神色凝重地站在邵茹麵前。

“身為班委的你們代替全班同學去探望一下柳溪川吧?”

沒有任何理由推辭。

如果可以完全置身事外,也許芷卉反而能更坦然熱情地接受這個任務。可換成“是我沒有拉住她”的現實前提,事後再表現得積極倒顯得有些做作。

真可笑呢。

為什麽自己會變得這樣虛偽?

心裏嫉妒她也好,恨她也好,都隻是“內部消化”的小心思,從沒想過要怎麽害她。究竟是如何走向這樣惡毒的一步,自己也沒意識到。

如果真的恨她到了這個地步,那麽又為什麽裝作善良去探望受傷的她?

假設她摔下去,不止負傷而是就這樣“順從民意”地死去,那麽自己這種行為是算過失殺人還是故意殺人?自己是將歡呼雀躍還是追悔莫及?

“呀,芷卉、井原?”身後不遠處響起的女生聲音打斷了芷卉的思緒。

轉過頭去,原來是秋本悠。

此時井原也已經轉過身停在了前麵兩步開外:“是你啊?考得怎樣?”

秋本悠毫不避諱地展開手裏的“成績測評表”:“考成正弦函數了。”說完還笑,挺不在乎的。

芷卉一看,也跟著笑起來:“跟我一樣呢,難兄難弟。”也攤開了手裏的測評表。

兩張成績排名走勢圖,曲線像正弦函數一樣大起大落。不同的是最後一個端點,秋本悠的停在了波峰,而芷卉的停在波穀。

男生撓了撓頭,靦腆地笑著說:“我就不掏出來刺激你們了。嗬嗬。”

“你站在這裏已經很刺激我們了。”秋本悠笑得更深一些,“你們這是……一起回家麽?”

“喂,亂說什麽。我們奉命去看望柳溪川而已。”

“哦?她現在怎麽樣了?”

“去了才知道啊。”

“我也想去。”

“哈啊?”

“帶我去嘛。”女生皺著小臉央求道。

“呃,受不了你。那就一起去吧。”

“這樣才對。好歹人家也是在我們A班的隊列裏發生的意外。身為A班的班長我……”

“行了行了,這種白爛宣言留著待會兒當著人家麵去說。”男生無奈地轉過前繼續往前走。

“其實我懷疑,”秋本悠的臉色一下子嚴肅起來,“那不是意外。”

“嗯?”芷卉還沒明白過來。

男生倒是反應很快地回了頭。

“……我是說,柳溪川摔下去,不是個意外。”女生一字一頓地表述。

芷卉一驚,全身血液頓時凝固了。

隻是腦子裏想著其他的事,手不自覺地有點鬆開。

隻是被想著的那些事恰恰讓手不自覺地有點鬆開。

隻是因為想著的事而生出的情緒讓手有點鬆開了。

隻是這樣,僅僅是這樣而已。

如果時間倒流的話,也許根本不會以現在的方式發展。邪惡的念頭明明是轉瞬即逝,卻決定了現實的存在。

秋本悠,你發現了一切麽?

“柳溪川和我們班的人,曾經有過節麽?”

聽見秋本悠短暫沉默後重新開口,芷卉先是一愣,隨即心中某一塊塌陷了下去。臉上恢複了血色。

“沒有吧。她不認識什麽人。”

始終在一旁沉默著前行的男生卻突然開了口:“蔣璃算麽?”

秋本悠突然猛地定住腳步,眼睛睜圓:“果然是這樣!”

“唉?這樣是怎樣?”芷卉怯聲問道。

“太可怕了。”秋本悠也許是目睹了一切才有的感歎。

所謂的一切也隻是自以為的一切,至於芷卉心裏微揚的塵埃,還是沒有被發現吧。

“當時所有人都在往上衝,走在柳溪川前麵的同學卻突然停下來,甚至還倒退了一個台階,使溪川撞上去重心不穩摔倒。我當時就覺得奇怪。那個人,是蔣璃沒錯。溪川怎麽惹到她了?”

“這……說來話長。”井原答。

“……蔣璃根本就是有精神病!”芷卉義憤填膺。

畢竟,在她看來,“惡意相撞”和“鬆開”有很大區別。至少在找到比自己更惡毒的人之後,她心理壓力緩解了不少。即使這和“殺人犯與變態殺人狂”一樣差異甚小。

[二]

“誰啊?”屋裏傳來好聽的女聲。

芷卉看了看井原,使了個眼色讓他別出聲,應道:“我們是溪川的同學,來看看她。”

防盜門“啪”的一聲打開了,門後出現年輕女生的臉。是柳溪川的姐姐。

事故那日。當急救室外被嚇得臉色慘白的芷卉得知溪川隻是一條腿骨折而已,終於恢複了神誌。一同將溪川送往醫院的秋本悠和江寒始終在旁安慰,還以為是芷卉與溪川感情篤深。

當日溪川的父母都正好出差。接到通知趕來的是穿著陽明校服的姐姐柳洛川。

這位姐姐的記性不錯,還記得芷卉和秋本悠,目光在兩人臉上停留半秒,就露出“認得你們”的友好笑容。

即使和善友好,也不是柳溪川那種方式。身為雙胞胎姐姐的洛川在長相上幾乎沒有和溪川的共同點,雖然也能算是漂亮女生,但身材比溪川高挑,長得挺大家閨秀,卻完全沒有溪川的聰明機靈,眉眼間一看就知道。

柳洛川把目光移向井原,眉頭疑惑地抬高了一點。

芷卉解釋說:“這是我們班團支書。老師讓來的。”

女生隨即釋然,笑著把三人讓進去:“進來吧。”

父母似乎上班去了。幾個人進到裏屋,溪川的狀態大大超出了正常人對病人的想象。

女生穿著睡衣披頭散發地靠在床上,抱著巨大的一本《米娜》時尚雜誌在看,除了腳上還打著石膏,完全沒有一個“高三的”“病患”理應具備的自我認識。聽到有人進來,迷茫的臉從書後抬出來,雙方愣了三秒鍾,集體性的無聲立刻被溪川高分貝的“啊啊啊啊,怎麽不打招呼就進來了”打破。

這個場麵豈止是“令人汗顏”。

[三]

“我們天天在學校做《龍門專題》那種書,你天天在家裏看《米娜》這種書。怎麽看你都是因禍得福啊。”芷卉裝出憤憤不平的樣子。

溪川一邊笑一邊抓過梳子梳頭。

“不過也沒好日子過了。這是邵茹讓我帶給你的。”

溪川好奇地朝井原從書包裏掏出的東西看去,立刻感到缺氧窒息:“一個寒假要做這麽多試卷?你計算過時間上的可行性麽?”

井原麵無表情地陳述:“算過,存在的可行性建立在從睜眼到閉眼的努力上。”

“算了吧,我放棄。”溪川“被打敗”地一揮手。

洛川笑著收起溪川亂扔在床上的書:“她呀,從小就是‘開學前一天發動全家給她補暑假作業的櫻桃小丸子’。”

“我們班作業還要多呢。”秋本悠手指著自己書包插話道,“看那個體積就知道。我就不拿出來了,免得待會兒塞不回去。”

“這也是好事,”洛川說,“我們學校比你們學校鬆多了,所以高考升學率也相應地不及聖華。”

剛說完,就被溪川斜了一眼搶白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吧。”

走出門,是最深最深的冬季。誰都知道過了年萬物就要奇跡般地複蘇,寄托了太多太美好的希望。芷卉卻心無波瀾,沒有仔細觀察過生活的人,因為不知道那些綠意會在四月還是五月瘋長出來,摸不清一個確切的時間,所以也無所謂期待。

不管期待與否,眼下依然是道路曲折,樹影斑駁。

雖說放了假比上學時壓力小,但由於期末的全區統考她沒有考好,在家也沒什麽好氣氛可以享受。每天和同學們在一起,苦是苦,可也有小快樂。尤其是一回頭,就能看見自己喜歡的人,哪怕他低著頭,垂著眼瞼,不說話,也好。

距離過年不剩幾天了,卻依然沒什麽節日氣氛。父母為了讓她安心讀書,連親戚間的串門都省略了。甚至連家裏電話,也突然有意識似的少了許多。

等到父母上班去出了門,芷卉的心裏好像猛地被掏空了,特別想拿起電話打給誰說說話。卻又想不到合適的人。雲萱?似乎話說不到一起去。秋本悠?分班後畢竟生疏了很多。柳溪川?

還能再提及她的名字嗎?

嫉妒還是愧疚,算計還是想念?那麽多針鋒相對的情緒織成矛盾的網,束緊了一切思維。

要說從真正認識,到現在也不過四五個月,卻因為天天在一起形影不離變得熟識,突然拆開像從自己身上割了塊肉去。

就這樣,芷卉寫字到一半時突然停筆,寂寞得心悸,抓起電話不由自主地想起柳溪川,掙紮半晌又擱回去,煩躁地起身在屋裏來回轉,沒頭蒼蠅一樣,還自我辯解說是“活動筋骨”,轉過幾圈再坐回寫字台前,也沒有心思再寫下去,拿出小說來看,又想到“全區統考的慘敗”內疚起來,重新拿起筆再寫,寫到一半又停住。

循環往複。時間像是走進了怪圈,不僅緩慢,而且捋不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