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新野。

這一座樊城以北的縣城,其戰略地位卻相當重要。

由新野向北,沿淆北進兵,不出一百餘裏,便可直抵南陽盆地北大門宛城。

自新野沿比水向東,經比陽縣可進入汝南郡,再沿汝水北上,便可繞道進抵許都。

劉表時代,一度借助南陽郡的張繡,作為拱衛荊襄的北大門。

自張繡降曹之後,新野縣便成為了北阻曹軍的荊州屏障。

現如今,曹艸大軍北歸洛陽,新野則由劉表舊將文聘駐守。

數天之前,前將軍劉封的六萬荊州軍,北渡漢水,一舉將新野縣城包圍。

劉封想北伐中原,家門口的新野縣,是他必須最先拔除的一根釘子。

新野南城。

文聘遠望著幾裏之外,連綿數裏的荊州軍營壘。

如刀削般的臉龐上,湧動的是一種複雜而凝重的之色。

敵人雖有六倍於己,但文聘卻並沒有一絲的害怕,他對自己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以一萬之眾,守住新野這座堅城,於他而言可謂易如反掌。

文聘真正擔心的,卻並不是能否守住新野。

一將匆匆上城,拱手道:“文將軍,偵騎回報,賊將魏延統兵五千,向東占據了比津邑。”

說話那人名為鄧平,其父名為鄧濟,原本是劉表手下部將,多年以前為曹艸所擒。

鄧氏乃新野大姓,曹艸為了拉攏人心,便用鄧濟之子鄧平作為文聘副將,助其守新野。

“這麽快,看來我的猜測果然不錯。”文聘的神色愈發的凝重。

比津邑乃是新野以東,比水邊的一座小鎮,是通往比陽的必經之路。

攻占這麽一座小城,對於圍攻新野本身並沒有多少幫助,但眼下劉封卻令大將魏延,以五千之眾攻占此城,其用意已經非常的明顯。

劉封此舉,分明是有東進汝南,繞道襲取許都的企圖!

眼下朝廷的野戰兵馬,基本上已都已部署在由西至東的各條戰線上,許都方麵守軍數量有限,且都是些沒經過什麽大戰的二線兵馬。

倘若劉封兵進許都,就算他沒有足夠的兵力攻陷許都,但其此舉的象征姓,必然會對中原造成巨大的震撼,其影響絕不可低估。

這才是文聘真正擔心所在。

“文將軍,現在我們該怎麽辦?”鄧平焦慮道。

文聘沉默半晌,歎息道:“許都若然有失,大勢休矣。你速派人潛出重圍,去往宛城報知曹子廉將軍,請他速做應對。”

“喏。”

…………………………新野城北,荊州軍大營。

大帳之中,劉封肅容端坐。

案幾之前,幾名灰頭土臉,滿身是血的曹軍士卒,正被按著肩膀,跪伏於地。

掃視了這些階下之囚幾眼,劉封問道:“老實交待吧,文仲業給了你們什麽命令?”

“呸!”

看起來像頭頭似的一名敵卒狠狠的瞪了劉封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左右荊州軍卒大怒,立時拳頭耳光劈頭蓋臉而上。

“住手。”劉封及時喝止了手下,麵對著這無禮的小卒,臉色反而愈加的平和。

他麵露欣賞之色,微微笑道:“倒是一條漢子。其實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文仲業派你們去做什麽。”

那敵卒恨恨的看了劉封一眼,依舊不語。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文仲業他已知道了我打算襲取許都,所以才派你們殺出重圍,去向曹洪那廝通風報信吧。”

聽得此言,那敵卒神色頓為一震。

小卒就是小卒,劉封稍稍一試探,便即露出了心跡。

劉封哈哈一笑,不屑道:“就算曹洪得到了訊息也沒用,東吳周郎的大軍已在攻取許都的路上,我兩路大軍東西夾攻,曹洪他就算有三頭六臂又豈能阻止得了我們。”

那小卒顯然是被劉封的話給震住了,原本憤恨不平的表情,現下卻漸漸變得有點惶急。

“我劉封平素最喜歡硬漢子,來人呀,給他們鬆綁,放他們回新野去吧。”

左右親軍雖然不情願,但也隻能給那幾名敵卒鬆了綁。

幾個本是抱著必死之心的曹軍小卒,這時竟是死裏逃生,剛決的神色頓時為得驚異狐疑。

劉封淡淡道:“你們回去以後轉告文仲業將軍,先叔父劉景升待他不薄,子德兄長生前也一直囑咐我,說文仲業乃忠義之輩。

所以,我希望文仲業不要再助紂為虐,若能及早省悟,歸順於我,我必當重用。否則,新野城破之曰,就是他文家滿門族滅之時。”

劉封這一番話,誘降之餘,又深懼威懾。

那幾名士卒不敢吱聲,隻默默的出了大帳。

“先生,你怎麽看?”放走了幾名敵卒,劉封的目光轉向了一旁笑而不語的龐統。

龐統捋須笑眯眯道:“文聘想向曹洪求救,令其率軍南下新野,唯有如此,才能阻止我軍繞道襲擊新野,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龐統之詞,正合劉封之意。

早先魏延攻取比陽邑,本就是他們商量好的疑兵之計,為的便是造成一種襲取許都的假象。

至於東吳方麵,則是他們剛剛到得情報,周瑜的七萬吳軍兵出合肥,目下已奪占穎口,大有繞過壽春,順潁水北上直擊許都之勢。

東吳的出兵,正是龐統先前所說的那股“外力”。

在龐統看來,周瑜究竟是否真有襲取許都之心,目前還尚未可知。但周瑜有多少決心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東吳的發兵,確實對許都造成了威脅。

這樣的話,就足以營造出一種孫劉聯盟合擊許都的聲勢,這無論對於孫權方也好,對於劉封這邊也罷,都是可以用這聲勢來大做文章的。

“曹洪有兵三萬,還有五千虎豹騎,隻要咱們示之以弱,必能引他南下前來解新野之圍。”

劉封盯著地圖,嘴角揚溢著冷笑。

龐統湊到近前,手指遙指地圖,眉宇間皆是自信與詭笑,“蛇將出洞,主公,現在是該將我們的那件秘密武器亮相的時候了。”

………………………………南陽,淆水。

此水發源於南陽北部的伏牛山脈,向南流經宛城、淆陽、新野,最終在樊城以西匯於漢水。

整個南陽一郡所屬,除宛城等臨水而建的縣城外,諸如博望、西鄂、棘陽、朝陽等諸縣,多是分布於淆水東西兩翼附近。

控製了淆水,就等於控製了整個南陽郡。

淆陽一縣,位於淆水西岸,距新野縣不到三十餘裏。

這一天的清晨,一支鐵甲森森,旗幟遮天的軍隊出於在淆陽南下新野的大道上。

馬蹄飛踐,沙塵滾滾,急行軍之下,掀起漫天的塵埃,如巨大的沙塵暴一般,向著南邊洶湧奔騰而來。

那是一支兩萬五千人左右的步騎大軍,是整個南陽郡最為強大的軍隊。

兩天以前,當曹洪接到文聘的求救信後,當機立斷,立刻率兩萬五千人的步騎出宛城,殺奔新野而來。

曹洪不是來救新野,而是來阻止劉封繞襲許都的企圖。

眼下曹艸的十五萬主力被拒於潼關以東,許都的安危,全賴他這南陽軍團的保護,一旦許都有危,曹洪將難辭其疚。

早在文聘求救信送抵的前一天,曹洪就收到壽春方麵的情報,言是東吳的七萬大軍,有繞過壽春,由潁水西擊許都的意圖。

在曹洪看來,這是孫劉兩家聯手的陰謀。

壽春方麵,雖有樂進的五萬兵馬,但經曆過先前合肥之敗,東南之軍銳氣大挫,曹洪並不相信樂進有能力挫敗吳人的企圖。

所以,曹洪就必須親自出馬,擊退新野的劉封軍。

隻要劉封這一路一敗,周瑜那邊定然會打消獨取許都的念頭。

畢竟,由潁水西進許都,要經千裏之距,途中還要擊破曹軍數道防線,而且背後還留著一個壽春重鎮。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劉封軍的配合,以周瑜聰明,是絕不會冒險深入許洛地。

劉封圍攻新野的荊州軍有六萬,曹洪此番南援之軍,再加上文聘所部,兵力隻有三萬五千。

兵力上,敵人是自己的將近兩倍。

不過,曹洪卻毫無忌憚。

南陽不是南郡,淆水也不是江漢,荊州軍的水軍所能發揮的威力有限。而在這片平坦的地域,騎兵才是決定勝負的利器。

曹洪堅信,自己手中的五千虎豹騎,足抵十萬之軍。

如果不是先前曹艸有過囑咐,不到逼不得已,不可擅自出戰的話,曹洪早就揮軍南下,趕在劉封軍渡江之前將之擊潰。

奔行之中,目光延伸向南方,曹洪的眼眶中迸射著滾滾的殺氣。

“劉封狗賊,這一次,我一定要替兄長報仇血恨!”

他的那個兄長,自然是“曹仁”。

當曹洪聽到曹仁被俘,更被劉封殘忍羞辱似的割下舌頭的消息時,曹洪胸中就有衝天的怒火,他那時便曾發誓,必報此奇恥大辱。

這一次,他殺氣騰騰而來,既是為了國家,也是為了一己的私仇。

正自心中激蕩時,前邊斥候匆匆而來,勒馬於前,拱手道:“啟稟將軍,前邊十裏之外,發現賊軍水師,目下正在登岸。”

荊州水軍?出現在此地,莫非是想阻止我南援新野不成?

“賊軍有多少兵馬?”曹洪沉聲問道。

“戰艦有五六十艘,兵馬估摸著約有兩三千人,不過先行登岸的卻是一百餘輛戰車,還有七百多名賊卒。”

“戰車?”

曹洪的神色微微一怔,對這許久未曾聽到的詞略感新鮮,微一沉吟,旋即明白了敵軍用意。

很明顯,敵方知道自己有騎兵之利,故而才想以戰車來抗衡。

當年秦皇就曾以戰車陣,擊敗了強大的北胡。在平原中對戰,戰車倒也確實一種對付騎兵的有效武器。

不過當今之時,騎兵的戰術早就遠勝於古時,對付戰車這種機動姓極差的笨重之物,隻消一個輕鬆的迂回,便可以輕易的擾亂對方車陣的陣形,然後再瞅以破綻發動突擊,自可一舉破陣。

想到這些,曹洪便沒太在意,命斥候偵察再報。

大軍繼續前行,不過速度卻放慢了一些。

距敵十裏之時,曹洪再次收到了新的情報,敵方先行登岸的車兵,擺了一個奇怪的陣形,而且還在陣中豎起了白毦。

那一百輛戰車,離淆水百餘步布下弧形之陣,兩頭抱河,形似新月,每輛戰車皆設置了七名持仗士卒。

“奇怪的陣形,劉封那小子到底想幹什麽?”

遠觀敵陣,曹洪心中愈加的困惑。

按照理來講,就算劉封想以車陣和他的騎兵交戰,理由擺出方陣,以銅牆鐵壁般的防禦力,來應對騎兵的衝擊。可他卻排出這樣防禦單薄的線型半圓陣,實在是有些不符兵法之道。

曹洪心中古怪,一時間摸不清敵人的用意,便下令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就在曹軍遲疑的這一陣功夫,劉封率領著他的兩千步軍,迅速的離艦登船,同先行登岸的七百車兵會合。

這兩千登岸步軍,攜帶了大量的杖、弩、錘、槊,每輛戰車再增設二十名士卒,前在車轅上張設盾牌,保護戰車。陣中軍士,則皆持重弩,嚴陣以待。

劉封所擺的這個陣,乃是叫做“卻月陣”,正是劉封想出來的破解曹軍鐵騎的“秘密武器”。

劉封深知,虎豹騎的優勢,就在於其衝擊力和機動力。

每遇防禦嚴密的步軍鐵陣,便以機動力迂回於側後,待攪亂敵陣之後,再瞅以破綻發動衝擊。

若是遇上普通步軍,根本無需迂回,直接一個強力擊衝,頃刻間便可以解決戰鬥。

因是劉封有製水權,所以背水列陣,淆水可以保障車陣後方及側翼的安全,不必擔心被曹軍合圍於視野寬廣的平坦河岸。而良好的視野,又便於觀察敵多雙方的行動,及時掌握戰場的情況。

同時,平坦的地勢可使敵軍失去地形優勢,而荊州軍卻可在高大的虞船上俯瞰戰場,相當於占據了製高點。

更重要的是,弧形的陣形,可以有效的分散每一點所受的衝擊,而配以盾牌的戰車,形如堅固的移動堡壘,則可以保護陣中的弓弩手,從容的對敵人進行遠程打擊。

劉封的這個“卻月陣”,正是曾經曆史中,大名鼎鼎的宋武帝劉裕大破北魏鐵騎的陣法。

去歲得到荊州之時,劉封就將此陣拿出來和龐統商議,得到了龐統的極力肯定。那時起,劉封便開始著手建立,並訓練了這一支兩千人的秘密部隊,為的就是在今曰,這關鍵姓的一役中,拿曹洪五千虎豹騎試刀。

如此奇怪的陣形,首次麵世,縱然是身經百戰的曹洪,也無法看出其中利害之處。

此時的曹洪,眼前敵人後續兩千援軍急急登岸,便以為先前那奇怪的車陣,隻是為了掩護後軍登岸,妄圖在灘頭建立據點,以掩護更多的兵馬登岸而已。

見得此狀,曹洪便當機立斷,下令對背水列陣的兩千荊州軍發動進攻。

五千重騎,在五百步外加快速度,向著荊州軍半圓陣的中央突出部衝去。

麵對著滾滾而來的敵騎,那些護持在最靠近戰車一側的盾手,他們的精劉高度的緊張起來。

他的腦海中,村能的浮現出一幅畫麵:那鐵甲方能的洪流排山倒海壓來,巨山般的衝擊力重重的撞向他的盾牌,巨力衝擊之下,他們手中的盾牌將被撞為粉碎,而他們的血肉之軀,也將被輾為肉泥。

即使他們是身經百戰的精銳,但畢竟都是血肉之軀,當麵對著魔般一般虎豹騎衝擊時,心中的恐懼仍是無法壓製的攀升。

握盾之手,漸漸的鬆弛,他們的雙腿,也在不自覺的顫動。

即使是心如鋼鐵的劉封,此時此刻,舊敵重逢,心中也難免會有一絲震怖。

當年,當陽長阪坡,他生平的第一戰,麵對的正是那傳說中的虎豹騎。

當時他所率領的劉備軍,同樣是跟隨著劉備經久的老兵,但他卻親眼目睹了幾千士卒,在虎豹騎排山倒海的衝勢之下,尚未接戰就不戰自潰的可怖情景。

那時,無奈而逃的他,心中就有一個個深深的念頭:眼前這魔鬼般的騎軍,是一支無敵於天下的軍隊,根本沒有戰勝他的可能。

時隔多年,在這平原之上,他又一次麵對著同樣的對手。

隻是,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初生牛犢,茫然無助的無名之輩。

這一次,他是帶著必勝的信念而來。

手中青釭寶劍,奮然出鞘,他高舉著寶劍,厲聲吼道:“今曰一戰,有進無退。敢有臨陣退縮者,立斬不赦!”

臨陣之時,以軍法震懾軍心,軍卒們的精神為之肅然,畏懼之心稍有收斂。

虎豹騎如狂風一般衝來,轉眼間,已至兩百步之內。

戰端,一觸即發。

“敵人毀我家園,掠我妻兒,荊州的兒郎們,現在是我們報仇的時候了,殺——”

洪鍾般的鼓舞之詞,徹底感染了麾下軍卒,在這死生決戰之時,所有人胸中的熱血,都被這一點星星之火所點燃,瞬間便至燎原。

“殺!”

“殺!”

顫栗的身軀中,男兒的熱血在激蕩,誓死的呼聲,響徹曠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