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打針吃藥不都哭,就膩歪兩件事。一個是搓澡,另外一個就是理發。
直到現在三十好幾了,不把頭發留得紮裏紮沙實在有礙觀瞻,絕不會主動去趟發廊。然而,平時可以耍耍賴,但拾掇得幹幹淨淨才能過年是亙古不變的傳統,肯定躲不掉。再加上我能感覺到集資的事情讓我爸我媽心情都不是特別好,所以也不敢不聽話,乖乖的穿好衣服隨我爸出了門。
我爸帶我去剪頭發的地方叫紅星理發店,一聽名字就知道是國營的。那裏的理發師沒有托尼、安迪、凱文、吉米等花裏胡哨的名字,人們習慣稱呼他們為師傅而不是老師;他們也不穿歐版襯衫緊身褲隻是統一著裝白大褂;不會提醒你二百八的藥水比一百八的藥水對發質傷害小;也不會蠱惑你預存五百得一千更享受全單八五折優惠;更甭提打著洗頭的名義提供其他特殊服務了。
所以,理發還是一件很純粹的日常生活需求。
紅星理發店的麵積很大,二十多個位置排成四排,白色的老式轉椅很像科幻電影中太空倉裏的座位,而左手邊跟船舵一個模樣的大絞盤和右手邊如同汽車手刹似的長柄,使它在一向懼怕理發的我眼中更像是一架刑具。
八成是由於年底的原因,理發店裏的客人特別多。我和我爸好容易找到個地方坐下,一邊聽三四個腦袋上頂著塑料卷兒的老娘們閑扯老婆舌,一邊看一位腦殼鋥明瓦亮的老爺子刮臉。理發師操著一把鋒利的折疊剃刀在塗滿白膏的皮膚上每刮四五下,便會抻起搭在椅背後麵的一條長皮帶**幾個來回,不禁令我想起那個師父讓徒弟拿冬瓜練手藝,徒弟卻養成了將剃刀隨手插在冬瓜上的壞習慣,結果在考驗手藝的時候把師父紮死的恐怖故事。
足足一個多小時過去,才終於輪到我。我咬緊牙關坐在椅子中,理發師將一塊長方形的木頭板搭在兩端扶手上,防止我個兒矮滑脫,讓我更加覺得像上刑了。
準備工作就緒,理發師問我爸:“長點兒短點兒?”
我爸幾乎沒怎麽考慮便回答道:“天冷,稍微長點吧!”
我理解錯誤,心裏正納悶怎麽剪頭還能把頭發越剪越長呢,旁邊的位置上突然吵了起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情緒十分激動,指著一位老理發師大喊大叫:“有你這樣的嗎?我天沒黑就在這排著,等了倆點兒才輪到我,你憑啥不給我剪?”
老理發師頭發花白,看歲數也得五六十了,他耐心的給小夥子解釋:“你家裏有白事沒過五七呢吧?我幹大半輩子這行了,不能調理你。你還是過完年再來吧。”
被他這麽一說,大家才注意到小夥子胳膊上纏著黑箍。可小夥子根本不信邪:“你那是什麽老黃曆了?我咋沒聽說過呢?快點給我剪,我一會還有別的事呢!”
老理發師卻很倔:“不信拉倒。你愛找誰剪找誰剪,反正我不幹這麽缺德的事。下一位……”
小夥子聽罷更不幹了,一屁股賴在轉椅上:“不行,你痛快兒的!你要是不給我剪我找你們領導去!”
老理發師壓根也沒在乎他的威脅,轉身走了。小夥子一看來硬的不好使,起身去追,年輕人腿腳靈活,三兩步扯住老理發師不鬆手了。他們這麽一鬧,理發店裏的人們紛紛開始議論:有的說這老理發師忒封建,人家又不是不給錢,他自己想剪就趕緊給他剪了唄;還有極少數上了年紀的老人說老理發師做得對,年輕人不懂規矩,身體發須受之於父母,所以先輩亡故時不理容顏、不修邊幅是孝心的體現。
眼瞅著小夥子吵吵的動靜越來越大,已經嚴重影響了其他理發師與客人。僵持之際,剛剛還在刮臉的光頭老爺子慢悠悠的溜達到小夥子後身,伸手一拍他肩膀:“你先別鬧,能聽我問你兩句話不?”
小夥子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個老頭,不解的問:“你是幹啥地呀?”
老爺子笑笑,指指他手臂上的黑箍,說了一句聽起來特別文雅的話:“敢問府上哪位長者仙遊啊?”
小夥子估計隻在電視裏聽過這麽咬文嚼字的,有些發懵:“啥?我媽呀!”
老爺子點點頭,招呼其他理發師都不要看熱鬧了,繼續忙手裏的活,又對小夥子說:“他不給你剪,你看我給你剪行不行?”
小夥子打量老爺子一番:“你剪?你也會剪頭?”
老爺子麵露得意:“我以前也在這裏上班,現在退休了。”說著揮揮手,頗有一覽眾山小的的氣概,“你看看他們,差不多都是我帶出來的徒弟。”
小夥子半信半疑,目光轉向老理發師求證,見對方不太友善的點頭,才不耐煩的說:“行啊,你剪就你剪,快點啊。”然後坐回到轉椅上。
老爺子向老理發師要工具,老理發師雖然不太情願,不過還是交給了他,然後上樓了。老爺子來到小夥子身後,熟練的替他圍上了白布單,問道:“你想怎麽理啊?”
小夥子回答:“你隨便整吧,短點精神點就行。”
誰知老爺子並不讚同:“那可不成,我十一歲學徒,十三歲就跟著師父走街串巷打‘喚頭’,出徒以後自己個兒撂過橋頭挑子,幹到解放公私合營才來這正規理發店當了人民理發師。你別小看我們這些剃頭匠,講究多啊!什麽梳、編、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補,一點都不敢含糊。如今我八十二了,當了七十多年剃頭匠就沒有給人隨便整的時候。”
能感覺到小夥的耐心已經快耗盡了,僅僅礙於老爺子一把年紀才強忍著沒有發作:“我說你這大爺咋這麽有意思呢?不就是剪個頭嗎,幹什麽磨磨嘰嘰的?”
老爺子依然沒有動手的意思:“我得問清楚啦?要不然推完了頭,你母親認不出你了,不得找我來呀?”
小夥子的火騰一下就上來了,扭過頭去怒目圓睜:“你到底啥意思啊?不會剪你早說,關我媽啥事?”
正在給我剪頭的理發師可能實在看不過眼了,對老爺子說道:“師父啊,您先歇著吧。一會給這孩剪完,我給他剪。”
老爺子笑眯眯的拒絕了這份好意,繼續對小夥子說:“當然關你母親的事啦!你剃了頭發,就變了形貌,五七的時候你母親站在望鄉台上認不出來你可咋辦呀?”
小夥子再次從轉椅上跳了起來:“你……胡說八道什麽呢!老封建!”
老爺子一點也不惱怒:“年輕人脾氣別這麽急嘛,我就是好心給你提個醒。你要是實在想剪,我也攔不住。這樣吧,我先給你剪一根頭發,剪完你再合計合計要不要繼續推。”說著,又把小夥子摁回到了座位上,左手對著鏡子挑起一根比較長的頭發絲拎了起來,右手將剪刀一橫,“看清楚啦,我可沒碰著你肉皮。”
這一剪子下去,發絲應聲而斷,奇跡發生了。小夥子嗷一聲慘叫:“哎呀媽呀痛死我啦!”
老爺子雙手高舉,向後退了一步,無辜的說:“你自己也瞧見了吧,光剪一根你都疼成這樣,要是推平了你受得了嗎?”
小夥子眼淚都流出來了,似乎截肢都沒有這麽誇張:“你……你肯定動手腳了,我……我找你們領導去!”
老爺子滿不在乎:“領導的辦公室就在這樓上,估計這個點已經下班了,你想找得明天白天來。不過,小夥子,你先聽我說幾句話。家裏長輩去世了,五七之內不剃頭不刮臉,是多少年傳下來的老規矩。你說我封建老腦筋也好,你從來不信邪也罷,這個頭,我不能給你剃!我要是剃了,萬一碰到講究人肯定會罵你:這小子怎麽這麽不孝順啊,一點禮數都不懂,他爹他媽沒教過他嗎?罵完你還得罵我:那剃頭的怎麽這麽缺德呀?不知道人家身上背著重孝呢嗎?就為掙這塊八毛的剃頭錢連祖師爺的臉都不顧了?不光我不能給你剃,我也不能讓你上別的地方去剃。不管最後誰給你剪的,人家不認識,要罵罵的是咱們剃頭匠整個行當,我一樣跟著抬不起頭來。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小夥子的痛勁還沒完全過去,捂著腦袋呲牙咧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老爺子拍拍他肩膀,語重心常的說:“你別看我是在舊社會長大的,可我絕不是什麽老頑固。你看咱們這家店裏那些摩登的燙發手藝,全是我琢磨出來的。現在退休了,外國電影雜誌照樣期期不落,沒事就研究那些大明星的新發型。可咱們搞革新也不能忘本,甭管那些老規矩有沒有道理,隻要它不害人,咱們就該尊重還樂意守老理兒的那群人,不是嗎?小夥子,論輩份估計你叫我聲爺爺都不吃虧,我不能害你。堅持堅持,等出了正月你來找我,我親自給你弄個帶勁的頭型,不收錢。”
小夥子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摘下脖子上的圍布走了。
正在給我剪頭的理發師望著小夥子離去的背影,笑嗬嗬的說:“師父,你是怎麽一碰他頭發就讓他蹦起來的呀?這手絕活從來沒見你露過呢,教教我唄。”
老爺子假裝板起臉,嚴肅的說:“你學那個幹啥?有用嗎?這害人的手藝就讓它從我這失傳了吧!”
說話間,剛剛與小夥子起衝突的老理發師回來了,看見老爺子有點驚訝:“爸,你咋還在這呢?忙忙叨叨再給你碰了,快回家吃飯去吧。”
老爺子擺擺手,嘴裏哼著我聽不懂的戲文,走了。
那天回家以後,我媽對我的發型十分不滿意:“怎麽剛減完頭發還這麽長?得挺一正月呢,二月二不得成刺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