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呂仁才的表姐姓字名誰,為了敘述的方便姑且先稱呼為呂表姐吧。

呂表姐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農村婦女,她的故事既不詭異也不可能轟轟烈烈。呂表姐上頭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下麵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所以她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家中最不受關注的那個,不到十八歲父母便匆忙的找了個人家把她打發了。

嫁過去一年多,呂表姐生了個女兒,剛出月子便被主管計劃生育的婦女主任連嚇唬帶騙的弄到醫院做了絕育手術。這一下子,算把想抱孫子的公公婆婆給得罪個徹底——老兩口兒生了七八個姑娘,就指這一個獨苗兒子傳宗接代呢,這不是掐了人家的香火嗎?

老兩口兒怎麽瞅著孫女兒怎麽不順眼,搭著呂表姐的老公也窩囊點,女孩兒還沒成年,稀裏糊塗選了一家彩禮給的過得去的人家出閣了。

沒多久,女兒懷孕。不知道從哪兒來了個大明白,看著姑娘腆著大肚子隨口說了一句:“瞅著肚子的形狀像是丫頭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姑爺一直惦記生個兒子,好管爹媽要家產。萬一真是個丫頭,父母的那點兒產業不得便宜別人呐?二話不說,拽著媳婦去醫院檢查。可醫院有規定,不給鑒別胎兒性別。姑爺跟大夫強強了一通,大夫也沒破例,氣的這傻老爺們兒一跺腳:“那我們不生了,流!”

可孩子不是你想流,想流就能流的。大夫大手一揮:“你這都七個多月了,流下來也是活的,弄死了那叫殺人犯,誰敢擔這個責任?”

姑爺別看沒念過大書,歪理還懂得不少:“不都說七活八不活嗎?那我下個月來做人流,流下來死的總行了吧?”

大夫恨不得抽他兩巴掌:“你們這群老倒子(對農民極其不尊重的稱呼)怎麽能愚昧到這種程度呢?沒聽電視上宣傳,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嘛?你想做正常的孕前檢查,歡迎,整那些邪門外道的,趁早滾蛋!”

小兩口灰溜溜的回到家,姑爺越合計越憋氣,抬腿就踹了姑娘肚子一腳。到了晚上姑娘疼的肚子受不了,姑爺根本不管,胎死腹中才好呢。姑娘沒辦法,隻好找到呂表姐,折騰到醫院,肚子裏的小家夥硬是頑強的活了下來,而且是個小子。

大夫冷寞的對呂表姐說,你家姑娘器官受了損傷,以後肯定是生不了了。孩子是早產兒,呼吸係統和消化係統都沒發育健全,能不能活下來還是未知數,但希望不大。你們要是想保保試試,就趕緊回去準備錢吧。

呂表姐趕緊去跟姑爺和親家公親家母商量,誰知對方算了一筆賬:救孩子是無底洞,早產兒就算長大了,以後能不能有毛病還不好說,倒不如放任自流,聽天由命。但你家姑娘以後要是生不了了,那我家兒子肯定不能要他,畢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人要是想胡攪蠻纏,說出天花都占不了理。為了女兒將來的幸福,呂表姐隻好抱著一線希望救孩子。可農民不像廠裏的工人能享受醫療補助,女兒如今還不到二十歲,連結婚證都沒領,準生證更不用提了,親家指望不上,自己的老頭兒又不是一般窩囊,實在沒有辦法,呂表姐隻好找表弟呂仁才借錢。

呂仁才當時沒有答複,過了幾天親自到農村去找呂表姐,細致把丫地給她分析:“咱們都是實在親戚,我借你錢行,可借你多少是夠呀?你這饑荒拉下了拿什麽還呢?倒不如這樣,你跟我進城,咱姐弟倆一塊兒做個買賣。我想兌下一個小賣店,可沒時間看著。掙下錢咱倆三七分,我七你三。本錢不用你掏一分,你擱家待著也是待著,出個人就行。我跟你說,現在幹這種小買賣可掙錢了……”

呂表姐一合計,這的確是條不錯的出路,便撇家舍業的進了城,住進那家背頭兄弟創建的小賣鋪裏當起營業員。

一開始,呂表姐覺得呂仁才是真心實意的幫自己,不光把小賣店打理的井井有條,連老呂家的一切活計都包攬在自己身上。可時間一長,越幹越覺得心裏不舒坦。

先說說賬目,呂仁才從來不告訴她小賣店裏的貨都是多大本錢,毛利淨利各是多少。每月給個仨瓜倆棗的將將夠呂表姐自己的開銷,就別提還能給姑娘和外孫子剩下什麽餘富了。每天賣貨的呂表姐能不知道大概流水是多少嘛?找了呂仁才兩次,不是說錢都壓在貨裏,就是埋怨呂表姐把小賣店幹賠了,話裏話外還點得她監守自盜。

再說說生活上,呂大娘這老娘們兒絕對是土豹子開花,農奴翻身比地主還狠。一開始呂表姐幫著做家務她嘴上還客套客套,沒幾天就成了應該應分理所當然的了,連自己換下來的內衣**都讓呂表姐給洗幹淨。為了不做飯,拿讓呂表姐跟著他家一塊兒吃好省點錢當幌子,把下廚的事也推了出去。弄得呂表姐跟個老媽子似的每天忙裏忙外比幹農活還累。

可為了女兒和外孫子苦點兒累點兒都不是事,關鍵是呂大娘那張破嘴,逢人就說:“我們家老呂多仁義啊,你看他的農村親戚我們這不白養活著嗎?”

晚上睡覺的時候呂表姐自己也合計,天天這麽耗著還不如回家種地掙的多呢。跟老呂家一商量,呂大娘當時就不幹了:“管你吃管你喝幫你掙錢,還整得你不樂意幹了?我們家該你欠你的呀?你走了,扔下這一大家子爛攤子,讓我們怎麽辦?”

不管咋說,呂表姐也是寒心透了,告訴呂大娘:“我再擱你家待一個月就回去,你們小賣店要是天天賠錢,還是關了吧。”

其實,呂大娘怎麽舍得白白放走這麽一個免費的保姆加跑堂呢?她心眼子一活動,偷偷跑到呂表姐家跟她老公說:“你媳婦兒不守婦道,背著你找了一個野漢子,天天在小賣店裏膩歪,我這當弟妹的都沒法說她。”

呂表姐回家的時候直接被婆家人打了出來,普天之下沒了她的容身之地。她心灰意冷,合計再見女兒最後一麵就去尋個短見。結果看見女兒和外孫子可憐巴巴的樣,實在下不了狠心。無奈,委屈求全的回到小賣店,幻想著呂仁才能夠良心發現把她應得的給她。

就在這兩天,農村的家中傳來一個噩耗。早產的小外孫到底沒保住,親家直接給女兒攆了出來。女兒沒臉回家,喝了農藥自盡了。

得到這個消息的呂表姐連滴眼淚都沒掉,她似乎很清楚命運的結果必然如此,自己實際上一直在等待著這天的到來。一切終於發生,她連恨都不知道該恨誰。

於富貴老婆吊死在呂仁才家門口的事給了她很大的觸動,當夜深人靜呂表姐在糾結是否應該結束已毫無意義的生命之時,都會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她耳畔幽幽的響起:“死了吧,活著也是別人的累贅。你表弟一家覺得你欠他們的,就吊死在他家門口兒,隻當用命還了……”

今天下午,呂大娘被呂家良的老師找了家長心情不好,去小賣店拿呂表姐出了一頓氣,話裏話外指桑罵槐的說呂表姐吃裏扒外,老呂家養了一頭喂不熟的狼。

呂表姐越合計越來氣,找了根繩子想在他家門口吊死。繩套剛係好,便聽到走廊裏有聲音。畢竟,尋死不是一件光榮事,她慌慌張張的扔下繩子,跑回小賣店。不一會兒,呂家良便放學回來了。

白天沒有死成,半夜總沒人打攪了吧?可呂表姐剛想把被李大爺扔到緩步台的上吊繩撿起來,老呂家的門卻突然開了,呂家良像夢遊一樣晃晃悠悠的來到走廊。

呂表姐心中一驚,慌張往六樓跑想躲一下。朦朧的月色中,她看見了呂家良半閉雙目撿起繩子往自己脖子上套,身邊赫然站著一個影影綽綽的女人,正拽著繩套使勁兒勒。看身形,不是老賴子於富貴的老婆還能是誰?

不管表弟表弟妹對自己如何,呂家良還是個挺招人喜歡的好孩子。呂表姐剛想上前阻攔,老呂兩口子便出來了。等他們抱著孩子上醫院之後,呂表姐越合計越害怕,撿起繩子就想回小賣店。走到三樓我家門口的時候,繩頭卻不知為什麽纏在了樓梯扶手上怎麽拽都拽不下來。

驚慌中正趕上我從家裏出來,呂表姐隻好扔下繩子逃了出去。從窗戶裏看到我爸我媽也抱著五迷三道的我向醫院跑,呂表姐終於意識到:難不成是於富貴的老婆陰魂不散,在樓道裏找替身?

她覺得為了呂家良這個無辜的孩子,也該跟呂仁才夫婦把剛才的所見說明白,便仗著膽子將繩子撿回來,站在門口一直等他們回家。結果剛把事情說完,呂大娘到先翻臉給了她一頓臭罵,吵醒了不少已經睡熟的鄰居出來看熱鬧。

呂表姐本已是生無可戀之人,她沒哭也沒鬧,平靜的說:“仁才,你們平時對我咋樣兒你我心裏都清楚,你要實在覺得虧得慌,姐這條命都給你。可是人做成什麽樣兒都行,就是別跟自己昧良心。我要說家良差點兒被吊死鬼勾了魂兒你可能不信,可要是孩子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你不覺得這是報應嗎?你姐我沒有文化,但我信人在做,天在看這個理兒。”

幾句話給呂仁才說的沉默不語,呂大娘覺得不解恨還想罵,也被他怒喝一聲攔住了。

呂仁才好像鼓足了勇氣,才對表姐說:“姐呀,今天都這麽晚了,你趕緊休息吧。明天我把錢給你算一算,你要是想走我不留。你要是實在沒地方去,就還在這繼續開小賣店吧。”說完上樓了。

臨走時呂家良迷迷糊糊的對呂表姐說:“大姑,明天給我烙餅吃唄,我最愛吃你烙的餅……”

普普通通一句話,卻把呂表姐說哭了。

呂表姐終於沒走,繼續留在小賣店中,每天還是幫老呂家幹家務活,不過飯不在樓上吃了,而是自己在小賣店裏對付一口。

後來陸陸續續聽鄰居們說過,隻要有人遇到什麽挫折,意誌消沉的時候,耳邊便會悠悠的傳來一個女人勸他們尋死的聲音,搞得大家出來進去看起來都很陽光歡樂的樣子。

上了歲數的人管那個聲音叫作——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