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誌在全廠幾百人麵前毫無征兆的精神失常,賣廠的如意算盤被老何書記的老伴抖落得一幹二淨。

有人說,老何書記在天有靈,對張明誌這個想毀自己心血叛徒,即使帶不走他的人,也要帶走他的魂。魂飛了,人也就瘋了。

但更多的人願意相信,張明誌的突然癲狂是因為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的陰謀被當場拆穿,一腔苦心化為泡影,精神上受不了打擊,所以才瘋的。

前者太過玄幻,後者又有些牽強,如果把兩種說法疊加到一起——不管合不合理吧,反正挺解恨的。

可張明誌畢竟是個廠長,他的突然離去終究還是讓那群心中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職工們相當的恐慌。大家不禁紛紛疑慮:張明誌賣廠,賣給誰?怎麽賣?為什麽都要賣了還要把工人召回來?賣廠的錢歸誰?

可歸根結底最重要的是,企業賣了,企業的職工將會何去何從?

在經曆了一個禮拜的群龍無首之後,公司派來一位新任廠長。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冥冥中的注定,新廠的名字居然叫趙明智。

這位趙廠長與張明誌的飛揚跋扈不同,他極其低調的入主了廠區,穿著一身破工作服在車間裏跟職工們聊天,又跑到何書記家裏了解情況。人們都覺得趙廠長似乎不錯,是個能悶頭幹事兒的實在人,一顆顆長草的心也漸漸平複下來。

過了能有大半個月,趙廠長首次召開了全體職工大會。會上,他披露了前任廠長張明誌精心策劃的那場陰謀:

張明誌想要賣廠,買主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可買廠的錢從哪來?經營過企業的人都知道——缺錢找銀行啊。

然而企業虧損的時候,廠房已經抵押過了,設備陳舊老化也貸不出多少錢來。張明誌靈機一動,莫不如營造出工廠生產蒸蒸日上的假象申請經營貸款。說不定銀行從這些老掉牙的機器上看到未來的希望,自己再活動活動關係,買廠的錢就能到手了。想到這,他廣發英雄帖,召集廠裏兩不找的職工,又把以前庫存的積壓產品搬出來重新推上生產線,再邀請幾家銀行的工作人員前來考察,順便聯絡聯絡感情。那些張明誌口中所謂的領導,其實是銀行的信貸員。

空手套白狼的計劃設計好,為了增加自己手中的把握,心急的張明誌下了一步錯棋。他想把德高望重的老何書記拉進夥跟他一起幹,一來這麽多年了,何書記跟總公司以及銀行的人頭都比較熟,二來工廠落入他私人囊中之後,安置職工的時候有個能替他頂雷的肉盾。可何書記油鹽不進,甚至當他得知銀行的人馬上要來,故意破壞了配電箱以阻止張明誌導演的這出戲上演。接著,便發生了我爸回廠遇到的一係列離奇事件。

趙明智把整件事情的調查結果講述的平平淡淡,甚至沒有多加一句評論。很明顯,他就是想對大家有個交代,並不願意引起過多的波瀾。講完之後他隻強調了三件事情:

第一,工廠是國家的,是集體的,堅決不會落到私人手中。職工是企業的主人翁,企業不會將任何人丟下不管;

第二,總公司派他來不是收拾爛攤子的,他有信心有方法將已經處於癱瘓狀態的企業起死回生。希望大家不要質疑他的能力,更不要受張明誌事件的影響;

最後,現在雖然是企業最困難的時期,並且困難可能還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也是最重要的時期,任何人必須以集體為重,誰也不許擅自離崗另謀高就。如果覺得不能接受,可以主動申請辭職。不過員工的個人檔案在他手裏攥著,離職的時候怎麽寫,寫什麽,那就請叛逃者自己掂量掂量吧。

這場會從頭到尾不過用了三十分鍾,趙廠長的低調與雷厲風行和張廠長的張揚卻老牛破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會者無不在心中暗挑大指——有這麽一位年富力強的領導,未來還是美好的!

正如趙廠長所說,困難還得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可誰也沒想到,這一持續就持續了一年多。趙廠長每天忙忙碌碌地在幹什麽誰也不知道,不過廠裏該沒活還沒活,該發不出來工資依舊發不出來工資,而不同的是,工人們的身上已被套上了一條無形的枷鎖。

請不了解那段曆史和背景的看客們不要嘲笑工人們的懦弱和保守,因為你根本不知道無暇的檔案對當時的那代人來說有多麽的重要,也不可能體會他們對組織的忠誠與信任。

有些事情從一開始便已注定了結局。趙明智的承諾並沒有兌現,一年多以後,工廠還是賣給了私人。令人無法接受的是,這次的法人代表一欄填寫的名字叫——趙明智。基層的工人們並不知道有一種模式叫MBO。

又過了不久,那片地規劃成了商業區。趙明智兜裏揣著動遷補償款,享受著新建開發區極其優惠的政策,換了個老窩另起爐灶。前幾年我還看見他以傑出民營企業家的身份,在商業雜誌上發表過傳記。

不過那時候,我爸已經沒法繼續在意檔案的顧忌了。畢竟聖人是少數,被信念灌輸者欺騙,心境更是可想而知的。對於普通人來說再堅定再執著,也不得不為衣食住行折腰。

而那些張明誌趙明智李明誌王明誌,應該從來不需要為這些瑣事擔憂。他們更願意研究小品《吃麵》——湯麵是炒麵換的,要什麽錢?炒麵我也沒吃,要什麽錢?或許他們中的一些人也被辣根兒嗆過嗓子,但麵條,實實在在進到肚子裏了。

所以,趙明智買麵的錢從哪裏來的?他是如何運作的?我不了解,也不敢猜。猜錯了難免背上造謠誹謗的罪名,猜對了,恐怕……嗬嗬。

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不管怎麽說,生活還得繼續,廠裏人各奔東西。一直沒有回去的我爸,檔案問題也稀裏糊塗沒人再提了,於是他連名正言順的下崗工人資格都沒混上。在零八年左右,我爸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說:有一筆當年賣廠的錢要分發給廠裏的職工,你去辦一張銀行卡等著收賬吧。

錢不多也不算少,兩萬多塊,算是對他二十年工齡的一個交代。我爸很高興,終究有人願意為他付出的那些青春歲月負責。

再說說那條衝進配電箱裏的大狼狗,是我虛構的。我是個講故事的,希望故事更加離奇一些。大狼狗其實是在下崽子的時候,難產死的。天知道一直鎖在角落裏的它是怎麽配上的野種,所以它要生孩子誰也沒注意。

那條狗是條傻狗,隻知道像何書記一樣,什麽人想打工廠的主意,它都凶巴巴的叫喚,但工廠內部的人一扔石頭,它就跟你好。我爸帶我去他工廠玩,我有大把的時間扔石頭。所以,它跟我最好。好到什麽程度我說了大家別不信——我能騎著它跑到三公裏以外的食雜店買雪糕,弄得我現在穿褲子還愛爛褲襠。

我爸工廠的詭事到此為止,我虛化了很多內容,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編出來的情節終究是假的,肯定有牽強附會之處,哪裏有漏洞,哪裏有破綻,我心裏清楚得很,不求通達,但求莞爾吧。

最後,我想以《詩經》一篇作為這段故事的結尾: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上文所講的,是那個年代的一個反麵縮影,但我不是粉飾太平——開放搞活,絕對是利國利民的。接下來我要講的就是,在利好的政策下,將肥肉端到人嘴邊逼著他吃下去,然而這個人卻命薄,無福消受,以至於飲恨而終的詭異故事。

老規矩,時間地點人物事件通通打亂重組,請勿對號入座。

張明誌事件過去,我爸的工廠沒活兒也不給開支,我媽的單位卻不知道什麽原因,每天工作不少,工資照樣發不出來。據說效益都被拿去都還什麽貸款了,反正不清不楚的。

雙職工同時沒有收入,無疑是一場災難,何況家裏還有個正在上學的我,兩口子一天愁的不要不要的。至今我還記得,我爸經常會趁我媽不在家的時候,對著那件已經裂得千瘡百孔的皮夾克唉聲歎氣。不是他小氣,一千多塊錢呢,在當時那種情況,絕對能解燃眉之急。

過日子講究開源節流。節流我爸我媽已經做到極致了,總不能三口人紮起脖子喝西北風吧?要想生存還是得從開源上想轍。

可再像以前一樣出去打工肯定不行了,做點投資又沒有本錢。路隻剩下一條,找個合適的小買賣業餘時間幹一幹吧。

偶然間,我媽發現了一種新產品,就是現在的**花生,去皮油炸那種。我爸我媽一商量,這個買賣幹的過兒,用不了多大本錢,時間上也倒騰得開,不就是多挨點累的事嗎?

去批發市場進了一麻袋花生米,回家之後拿花椒大料鹹水泡上一天一夜,然後戴著粗線的勞保手套一個一個將花生上的紅皮剝掉,連夜用油炸出來放涼。我媽又訂了一個魚缸,每天一下班她便騎著自行車,夾著把折登去市場擺攤。

我媽做的花生米不但口感香脆,賣相也極其誘人,金黃挺實,散發著油亮的光澤。雖然價格挺貴,六塊錢一斤,不過來往的行人花個一塊兩塊的買回家下酒也不是消費不起。魚缸裏能裝十斤花生米,趕上買賣好,能賣的一個粒兒都不剩,刨去成本收入相當可觀,試驗著賣了兩天就把全家的勞動熱情充分的調動起來了。連我每天寫完作業,都興致勃勃的幫著一塊兒剝花生皮。

七月份的一天晚上八點多,正在三口人其樂融融的圍著圓桌處理花生的時候,我家的門被急促的敲響了。

我媽挺奇怪:“這麽晚了,能是誰呀?又是你單位電閘壞了派車來接你啦?”

我爸說:“不能啊,電閘都好幾天沒推上了,上哪燒去啊?”邊說邊摘下手套,起身去開門。

門一打開,一聲歇斯底裏的哀嚎猛然傳來:“老陳,我可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