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一臉一臉的正氣,我爸是一陣一陣的懵逼——不是把停薪留職的員工都召了回來嗎,怎麽還賣上廠了?

老太太沒管我爸錯愕的表情,繼續自顧自的說著:“我也不知道張明誌叫你來幹什麽?但我跟你明說吧,你們這一出兒演的有點兒多餘了……”

我爸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以免繼續引起老太太的誤會:“大姨,我不是……”

老太太根本不聽:“是啥不是啥不用跟我說,老何沒退休的時候他就不讓我摻和他的事,現在都這樣了……”老太太深情的望了一眼躺在**的何書記,“……我就更管不著了。我說你們多餘,一來是縣官不如現管,老何退休多少年了,廠裏的事他有什麽權利拍板啊?最後不還得你們說咋地就咋地,跟他商量得著嗎;二來,你們要是想借老何的嘴跟全廠好幾百人交代,老何也不可能替你們背這個鍋;說破大天,建廠的時候他挨多大累操多少心你們可能沒看到,但那是為國家,為人民,為了大家夥兒,國家的東西,說賣給個人就歸個人了,別說老何,我這個家庭婦女都想不明白……”

我爸都要冤死了,敢情老太太是把他當成張明誌派來的說客了,可越著急越說不明白:“大姨,我真不是……我就是想……看看何書記……”

老太太輕蔑的笑笑:“那你看著了,老何現在就這樣,吃完蘋果你就忙你的去吧。他倒在姓張的跟前兒,責任,我也不想追究。但說一千道一萬,老何是不可能同意賣廠的,你讓張廠長死了這條心吧!”

麵對老太太堅毅中帶著柔韌的目光,我爸終於放棄了辯白,泄氣的皮球一樣把蘋果往床頭櫃上一放,說:“那行吧,大姨,我就先回去了。”

老太太點點頭:“嗯,謝謝你過來看老何,慢走,我就不送了。對了,麻煩你再告訴張廠長一聲兒,讓他派人趕緊把送到我家那些東西都拉走,咱們平頭老百姓消受不起。”

看來,張明誌和何書記之間肯定是有事,但既然老太太都自我定位為平頭老百姓,我爸這個真正的工人階級,就更沒有什麽心輪的上他來操了。

我爸轉身剛要走,躺在**的何書記忽然渾身上下劇烈的一陣,緊接著抽搐起來,喉嚨裏還咯楞咯楞的發出低響,分辨不出是咳不出來,還是倒不上氣,簡直跟一隻老狗在捍衛自己的食物時發出的那種威懾的低吟一樣。

老太太馬上爬到床邊,焦急的呼喚:“老何老何,你咋的了?”

我爸一看這情況,喊了一聲:“我去找大夫。”便疾步跑出病房。可等他拽著醫生趕回病床前的時候,何書記已經徹底安靜下來了。

這一路我爸不知道怎麽回的家,疲倦與疑惑交織在腦中使他恍恍惚惚,二八大踹好幾次差點出了危險。到家之後已經下午,我媽和我已經去上班上學。我爸拉上窗簾,蒙上毯子,倒頭大睡。睡夢中,他看見何書記怒發衝冠,吹胡子瞪眼的大發雷霆:“你告訴張明誌,他要是賣廠,別說我,咱廠那些退休的老職工,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我爸在家睡覺的功夫,一輛鏽跡斑斑的天藍色幺三零小卡停在我們學校門口,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徑直走到收發室問看門老頭兒:“大爺,我打聽一下陳 光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吧?”

老頭兒很熱情:“找人啊?那你等一會兒,我幫你找教務處。”

不多工夫,麻主任帶著這對男女來到我們班。陸老師正借著自習課在做單元測試,被來訪者打擾很是不悅。她板著臉指著那對男女問我:“你認識他們嗎?”

我抬頭眯著眼睛仔細看,似乎有點麵熟但想不起來是誰。女的趕緊提醒:“我是你田姨呀,你爸同誌!擱廠子裏還帶你喂大狼狗來的……”

她一提大狼狗,我終於想起來了,衝陸老師點點頭:“我認識。”

陸老師極不友善的斜楞了一眼門口包括麻主任在內的三個人:“考試呢,交完卷再說。”便又低頭在一個本子上寫寫畫畫。

焦急的等到下課,田姨一把抓住我:“廠子裏有急事,得讓你爸過去一趟。咱們找不到你家門了,你趕緊帶我們找你爸去吧。”

我跟陸老師請了最後一節課假,帶著他們回家了。

進門的時候,我爸還沒徹底睡醒,一腦袋亂發支棱八翹的,眼皮都睜不開。田姨恨不得伸手把他拽起來:“老陳,你別睡了,配電箱又壞了。張廠長說明天突然又要有領導來檢查,讓你趕緊回單位。這不專門派車接你來了嗎?”

我爸迷迷糊糊:“啊?咋又壞了?誰整的呀?”

田姨一個勁的催促:“行了,趕緊走吧,路上再說。”

沒辦法,我爸隻好給我媽留了張字條,跟他們一塊兒回廠子。弄得我媽看到他的留言氣夠嗆:“這是要幹啥呀?國家主席也沒這麽忙啊。”

一路上,田姨跟我爸說,差不多就是何書記咽氣的同一時間,整個廠房突然再次爆閘。張明誌又接著一個電話,說明天還要有領導來。他唧唧鬧鬧的打發田姨上家來找我爸,讓我爸馬上回去修。具體什麽原因,田姨也不知道。

回到工廠門口,張明誌居然降階相迎。他腳邊一地的煙頭,地麵差點被他趟出兩道溝,估計我爸再不來,他腦袋上能急出草。一見我爸,拽著袖子就往配電室拖:“快點吧,快點吧!”

我爸來到配電室,倒吸一口冷氣。隻見廠裏那隻看門的大狼狗,正橫躺在配電箱中,皮毛已經被燒得焦黑,散發著陣陣惡心的臭味。我爸吃了一驚:“誰給它放出來的?我櫃門都關好了,它怎麽打開的?”

張明誌一點都不想糾結這些瑣碎的細節:“你管那些事幹啥,趕緊修好吧,明天還有領導來呢。”

我爸隻好挽起袖子貓腰幹活,這一幹就幹到了後半夜,光把那條大狼狗的皮肉從電路裏分開,再清理幹淨就用了好幾個小時。張明誌這次也沒叫保衛科的人,顧不上廠長的尊貴身份親自給我爸打下手,勞模都沒那麽敬業的。

恢複完現場,張明誌大屁股往凳子上一坐:“小陳,我陪你一塊擱這塊兒看著,千萬不能耽誤明天的領導檢查。”

快天亮的時候,我爸實在扛不住打了個瞌睡。可眼睛閉上還沒有五分鍾,就被張明誌一聲怒吼吵醒了。

“誰?”張明誌倚著門口衝外大叫,“有能耐出來,別老玩這陰的!”

我爸跟了出去,可門口哪有人呢?

張明誌眼睛都紅了,一道道血絲顯得喪心病狂,他手握一把大號活扳子將鐵皮門敲的鐺鐺作響,對著麵前的空氣破口大罵。我爸想勸可根本勸不住,隻好任由他折騰到天光放亮。

等到工人都上班了,張明誌才恢複了神智。他扔下扳子去水房洗了把臉,回到辦公室換件衣服準備迎接客人。

客人來的時候,正趕上老何書記的家人回工廠報喪,順便辦一些殯葬所需要的手續。我爸昨天就已經知道何書記病故,所以沒太驚訝。而張明誌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嘴角先是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繼而又變成了一種詭異的遺憾。不過古怪的表情一閃而逝,他旋即恢複正常,獻媚的陪著那些他口中所謂的領導們花天酒地去了。

何書記出殯後的第二天,張明誌像模像樣的在廠裏辦起了一場盛大的追悼會,特意邀請了何書記的遺孀以及子女。

在何書記掛著黑紗的黑白遺像前,張明誌沉痛地念起了悼詞:“何書記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老同誌,他把自己平凡而偉大的一生,無怨無悔地獻給了咱們廠。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充分展現了雷鋒同誌的螺絲釘精神,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起到了模範帶頭作用。讓我們永遠緬懷這位故去的老人家……”

追悼會按部就班的進行著,可當張明誌代表工廠慰問家屬,想與和書記的老伴握手時,老太太突然張開五指,狠狠的甩了他一個大耳雷子。那聲音清脆的,吊燈都直晃悠。

張明誌蒙了,一捂臉:“你打的是我呀?”

老太太根本不容他機會,反手又是一巴掌:“這第一下,是替我們家老何,和跟老何當年一起飆膀子建廠的那些老同誌們打的。打你個忘本的東西!不求你知恩圖報,可你總得對得起那些歲數都夠當你爹媽的退休老工人吧?這第二巴掌,是替咱們廠現在這三百多名職工打的,打你個端起碗吃肉,放下玩罵娘,吃裏扒外,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你瞞著大家要賣廠,你想過這幾百個老老少少拖家帶口的,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嗎?”

張明誌見老太太如此不給他麵子,幾乎震怒:“你……”

可話沒說出口,老太太掄圓了胳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出了第三巴掌:“這一下,是我替國家打的!國家養你教育你是為了什麽?我這個生在舊社會的文盲老太太都替你臊得慌,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別連那條看門的大狼狗都不如!”說完頭也不回的領著兒女走出了大門。

眾人先是一陣沉默,然後議論紛紛。“賣廠?廠子賣了咱們怎麽辦呐?”“都要賣廠了,還把咱們都召回來幹什麽呀?”“要……賣給誰呀?”“我就覺得他拉回那些原料就有問題。”

張明誌木呆呆的站在原地發愣,愣了足有五分鍾,突然大嘴一咧,像個傻子似的笑了:“嘿嘿,嗬嗬嗬,嘿嘿嘿……何書記,你和老同誌們都來了?咋不先打個招呼呢,我好讓食堂準備準備呀……啥?不擱食堂吃啊?行,那你想我給你燒紙還是上香啊……”

下麵黑壓壓坐的幾百號人看見他這副樣子,都不由得打起了冷顫。

張明誌,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