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葉到醫院一透視,大夫便看到那隻硬幣在他肚子裏躺著呢。雖然沒開刀,但我估計取硬幣的過程也應該挺殘忍。因為,他至少劈著胯骨走了一個禮拜的路。

身體上的痛苦還是其次,主要是精神上的折磨令他難以忍受——誰見了都想問問那枚硬幣到底是從他身上哪個部位出來的。而李葉則把所有的過錯都遷怒於許文彬身上,一見麵就說許文彬是故意的。

許文彬也挺來氣,偷偷給個餃子還給出罪過來了,李葉一點也不夠哥們兒意思。倆人便質上氣了,誰也不搭理誰,弄得我擱中間也挺難受。

又是一個周末,放學前,許文彬背著李葉找到我,說:“明天休息,我媽我爸都不在家,你上咱家玩兒去唄!中午我讓我媽給咱倆留飯,你也別回去了。”

我知道,許文彬從小就比較害怕一個人在家,隻因他對他家的下水道有著特別的恐懼。

許文彬家住在五樓,也是間單間。不過他家不像我家還有一間可以當做外屋的門廳。從大門進去,右手邊是衛生間,穿過廚房再往裏走才能進到臥室。廚房有一扇窗戶,但透不進來光,因為窗戶外麵對的是一麵天井,終年陰陰森森的,潮氣十足,所以那扇窗戶總是緊緊的關著。

窗台下麵是一趟水泥砌的灶台,鑲著瓷磚。左邊是灶具,右邊是自來水池子。當年很少有誰家能裝上奢侈的櫥櫃,水池子也都是鋼筋水磨石一次性灌裝的,水池下麵有兩塊豎立的預製板支撐,從外麵一看形成了一個矮洞,洞裏的地麵上才是下水的地漏。

其實我們家也是這樣的下水道,不過我家廚房朝陽麵,能進來陽光,不像許文彬家的下水道周圍老是黑漆嘛唔的。用許文彬自己的話形容:那地方就像個狼窩,每次出門或上廁所經過,他總怕裏麵會鑽出個什麽東西,把他拖進去。

不過還好,許文彬的父母工作時間十分規律,他也很少一個人在家。但每次遇到特殊情況,他都會拽上我陪他在家玩。於是,今天他一張嘴我心裏便明了了。

星期天早上,我吃過飯跟我媽打了個招呼,便拎著作業來到許文彬家。當然了,作業什麽的就是做做樣子,十有八九得拿回家晚上寫,要不我媽也不能說我是白天走四方晚上補褲襠的主兒。

書本扔到一邊,我們倆先進行了一幕角色扮演——忍者神龜大戰布雷斯塔,又練了一套武術對打——迷蹤拳對打狗棒,累得滿頭大汗才坐下扯了一會閑片。不知不覺午飯時間到了,許文彬這才點亮了廚房的燈,拽著我一起去端飯。

老實說,他家的下水道的確挺滲人的,再被他一渲染我也跟著打怵。倆人一路小跑把飯菜端回了屋裏,許文彬十分警覺的對我說:“老陳頭,你剛才聽著沒?”

我抓著饅頭剛要往嘴裏送:“聽著啥呀?”

他眼睛瞪得圓圓的:“下水道裏有動靜啊?”

我豎著耳朵聽了聽:“我就聽見水聲……”

許文彬連連搖頭:“不是水。我都發現兩天了,下水道裏好像有人在說話。”

我一驚,放下了饅頭:“現在有嗎?”

他把耳朵向門口方向轉去:“現在沒了,剛才咱倆拿碗的時候我還聽見了呢?”

我被他說的完全忘記了餓:“都說啥了?”

許文彬的神情十分嚴肅:“聲兒太悶了,我聽不清。剛才聲音還小,昨天半夜可清楚了,好像有人在哭,邊哭還邊說什麽……‘活該’啥的……可滲人了。”

我被他說得毛骨悚然:“你爸你媽沒聽見嗎?”

他搖搖頭:“我跟他倆說了,他倆說我鬼故事看多了,瞎合計。”突然,他渾身上下都繃緊了,“又來了,又來了,你快聽!”

我屏住呼吸,耳朵往門口處使勁,似乎真的隱隱約約聽到一絲粗重的喘息,又有些像痛苦的呻吟。但聲音始終若即若離,好像一團柳絮就在你眼巴前晃,伸手卻抓不著。

我們兩個足足安靜了一分鍾,樓下傳來一聲:“破爛兒換錢——”,把屋中的寂靜打破了。

回過神,許文彬再次問我:“這回聽見沒?”

我點點頭:“好像有人在下水道裏倒騰氣呢。”

他對我的認同非常的讚許:“還是你耳朵尖……”

我看著滿桌的飯菜一點食欲都沒有了:“你猜是啥人擱那裏說話呢?”

許文彬也放下筷子:“肯定不是人啊,你能鑽下水道裏去嗎?那管兒才多粗啊?”

我覺得他說的在理,繼續往深了想,自己都不禁打了個冷顫:“你說……你家有鬼呀……”話沒說完,沒用許文彬提醒我再次聽到一陣連串的咳嗽。

我們兩個對視了一眼,他有些顫抖的說:“這回你也聽著了吧?我沒瞎扒瞎吧?”

我站起身,小心翼翼的走到門前,用手扒住門框往外探腦袋:“咱倆一塊兒看看去啊?”

許文彬對他家下水道的恐懼並不是由於這兩天聽到怪響才產生的,從我倆還再畢老師育紅班裏的時期他就跟我說過。現在,純粹心理學上的恐懼感變成了超現實主義,肯定不是說克服就能克服的。

他猶豫起來:“你想幹啥呀……”

我指指門外:“廚房裏聽的不更真朱兒嗎?咱們不是捉鬼隊的嗎?”

許文彬想解釋:“我不是怕鬼,我……”

我知道他怕啥,想衝動一下說我自己去你把燈給我打開,可再一琢磨,我也的確沒這個膽。隻好繼續慫恿他:“你爸你媽也聽不著,咱倆現在不整明白,萬一趁沒人的時候他再出來抓你咋辦呢?”

這句話起了決定性的作用,許文彬權衡了一番,最後一咬牙:“你說的對!”

廚房裏裝的是普通燈泡,即使打開也依然幽暗。下水道的矮洞被水泥台板遮著,裏麵什麽也看不見。

我們倆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蹭,終於蹭到離水池子不到一米遠的地方蹲下,臉對臉一人一隻耳朵往下水道裏靠。

突然,不知道樓上哪家衝廁所,嘩啦一下,聲音打著卷兒傳了出來。我們倆毫無準備,嚇了一大跳,一人叫了一嗓子拚命往屋裏逃。

許文彬驚魂未定:“老陳頭兒,你這回聽見沒?”

我莫名其妙:“好像是誰家衝水呢吧?”

他的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一樣:“不是衝水,衝水之前有人喊救命!”

“啊!”我目瞪口呆,“你耳朵咋那麽好使呢?我沒聽著啊……”

話還沒說完,又有一聲哭嚎響起:“作孽呀——”雖然經過下水道的攏音顯得沉悶無比,音量猶如遊絲,但我肯定不會聽錯,下水道裏絕對有人,或者說有不是人但會說話的東西!

兩個人都沉不住氣了,我戰戰兢兢的提議:“咱倆出去玩兒一會兒吧。”

許文彬舉雙手讚成:“行!”

我們一溜煙兒跑到樓下,見到燦爛的陽光才總算出口大氣。

許文彬哭喪個臉:“老陳頭兒,這回你也聽到了,等我媽回來你得幫我作證。”

我拍拍胸脯:“那肯定的。”

家肯定是不敢回了,就連我落在他家的文具盒作業本都沒勇氣上去取。直到許文彬他爸晚上回來,我才屁顛兒屁顛兒的跟著上樓拿回我的東西。當天晚上,我留下了巨大的陰影,連我自己家的廚房都不太敢進了。

接連一個禮拜,許文彬天天跟我匯報,說他每天都能聽到下水道裏傳來的說話聲,有時候是抱怨,有時候是呼救,但更多的時候是有上氣沒下氣的虛弱呻吟。弄得他無比憔悴,成天臉色煞白恍恍惚惚,上課還老打瞌睡。

終於在一個禮拜後,許文彬疲憊卻很欣慰地對我說:“老陳頭兒,我已經兩天沒有聽見咱家下水道裏的動靜了,可算消停了!”

我也跟著長舒一口氣,由衷的對他表示祝賀:“太好了!這下你總算敢擱家待著了。”

可許文彬眉頭一皺:“下水道是沒聲了,咱家樓道走廊裏老有一股臭味兒,可惡心人了。”

我隨口問了一句:“你爸你媽也聞不著啊?”

這回他給出的答案還算正常:“能聞著,他們也說可臭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想邀請我一塊兒去聞,不過我說啥都沒興趣了。臭味十有八九是從下水道裏反出來的,我再也不想跟那東西較勁了。

許文彬家走廊中的異味持續不散,並且越來越濃烈,終於在數日之後引起了鄰裏的不滿。在向居委會投訴之後,來了一批疏通的工人,把整棟樓的下水係統捅了個透心涼,也沒找到臭味源。這才引起了大家的懷疑——會不會是因為什麽東西腐爛了呢?

小腳偵緝隊帶著大家滿樓尋找,確定味道來源於四樓一戶人家中。大家敲了半天的門也沒敲開,詢問隔壁住戶得到的答案是:這裏隻住了一個獨身老頭,平時上街撿破爛兒,屋裏老是一股哈啦味。這兩天確實特別臭,找過幾回沒人開門便拉倒了,估計他是又撿了什麽東西沒處理掉就有事出遠門了。反正把門一關,味道也能隔開,出來進去捏著點鼻子也不是不能忍。

居委會老太太們還挺來氣呢,批評撿破爛兒老頭兒的鄰居:“你知道情況剛才來通下水道你不言語一聲,害人白費了半天勁。”

轉眼間入了冬,隨著氣候的寒冷,許文彬家樓道的怪味漸漸淡化。人們都很高興,再也不用屏住呼吸,樓上樓下的衝刺了。可好景不長,冬去春來隨著天氣的轉暖,異味兒再次卷土重來,而且比之前強烈數倍。

四樓鄰居關上門都擋不住,實在忍不了了,主動跑到居委會匯報。老太太們過來差點兒沒熏趴下,敲不開門隻好報了警。

據說那天一共來了三個警察,敲敲門,屋裏沒應答便破門而入。頂著味道進到屋裏的瞬間,沒有一個不吐的。

一個老頭趴在廚房裏,腦袋衝著水池子底下的下水道,爛的都已經發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