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一九九一年,我三年級,剛滿九歲。千萬別以為這麽大的孩子好糊弄,其實一般人情世故什麽都懂。大家都是從九歲的年紀過來的,回憶回憶當年的自己就全明白了。所以,鬼到底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鬼,我和李葉許文彬心裏都有數,而且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喜歡它,特別是我。

下麵我要講的,就是在鬼的幫助下使我家庭氛圍緩解之後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一件事。鄭重提醒:這段經曆有些重口味,可能會給各位讀者帶來感官上的不悅,如果心理承受能力一般還是跳過不讀的好,畢竟閱讀應該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那麽,咱們現在開始細說:

鬼的一封信,令我爸我媽之間的關係解凍。因為太長時間沒溝通,冷不丁的突然融洽讓他倆都有點抹不開麵,成天客客氣氣相敬如賓的,顯得十分生分。不過可以感覺出一家人都在向著建立五好家庭的方向努力。好比說,周日,三口人一起去五愛市場買衣服。

五愛,曾經是我們市的驕傲,東北亞最大的輕工產品批發市場。想當年風光無限,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外地客商背著麻袋大包小裹來此進貨,甚至金發碧眼的老毛子們同樣絡繹不絕——當然,他們中也有許多人曾被精明的中國人騙得體無完膚。後來隨著東北經濟的衰落,當年風光已不複存在,規模早被義烏小商品批發市場、昆明螺絲灣等幾個後起之秀遠遠超越。

有意思的是,老百姓對在五愛市場做生意的人評價普遍不高。這裏有幾方麵的原因,一個是確實奸商當道假貨橫行,不懂行情的人很少有不挨宰的;但另一方麵,五愛商戶是我市最先富起來的一批人,參雜著仇富與嫉妒的心理,舍不得金飯碗的普通人經常說一開始隻有勞改釋放犯和盲流等沒工作的人,無路可走了才不得不去五愛幹個體,結果沒想到被他們沾了政策的光。話裏麵的酸味隔了二十多年我合計起來依然倒牙。

五愛市場離我們家很近,走路用不了十分鍾。我爸挺喜歡皮夾克,但一直舍不得買,我媽把他這個願望當成了一個示好的契機,主動提出上五愛去看一看。

一家三口走到皮具區,皮衣皮鞋皮帶皮夾琳琅滿目,使人看一眼就有購買的欲望。我爸相中了一件棕色的皮夾克,便在檔口前停下試穿。老板是位剃著平頭滿臉凶相的中年男人,熱情的向我爸我媽誇讚他的這件皮夾克做工多麽多麽考究,用料多麽多麽上乘,全五愛街都找不到第二件性價比這麽高的貨。

我聽的無聊,便學著大人的樣子隨手拿起一隻擺在檔口最前麵的高根鞋翻看。老板見狀想逗逗我借以跟我爸我媽套套近乎,可他逗孩子的本領實在太一般,板起臉佯裝生氣的喝道:“嗨!那小孩兒,你有錢嗎?摸了就得買!”

由於他長相太凶,買賣人說話又大多很衝,這句我本來聽得明白的玩笑卻起了反作用。我嚇得渾身一抖,高跟鞋掉到了地上。

我媽急忙將鞋子撿起來,塞到我手上,說:“你看,欠手爪子挨說了不是?趕緊給叔叔放回去吧!”

我卻沒敢接,怯怯的看著老板凶巴巴的眼睛。我媽見我一副沒出息的嘴臉,:“這慫孩子,怎麽這麽不識逗呢?”便把鞋放回了鞋架上。

老板咧開大嘴笑了:“這小夥兒,虎頭虎腦的多有意思……”可他的笑容在我眼裏卻比哭還難看。

大人們繼續討價還價,我在旁邊老老實實的站著,生怕亂動再挨訓。隻見老板一手托著皮夾克,另一隻手在表麵輕輕的撫摸:“大姐,你看這麵料,小羊皮的,多滑溜啊!”又覺得說服力不夠,找補了一句,“跟小孩兒的肉皮兒似的,穿身上絕對舒服。”

我媽也拽起一隻袖子,裝的像個內行一樣懷疑:“你這是小羊皮的嗎?小羊皮哪有這麽硬啊?”

老板像受了多大的委屈:“我還能調理你咋地?小羊皮就這手感!我跟你說,就這細粉兒勁兒,殺個小孩扒了皮做件皮夾克也就這成色了。”

我媽被他逗樂了:“你可真能扯!行,信你的,你再便宜點,我就拿了。”

本是無心的調侃,卻莫名擊中了我的痛點。“殺個小孩兒扒皮做夾克”這句話,像馬蜂子蟄了我的耳朵,我開始腦補起一幕扒皮的電影畫麵——《紅高粱》中日本鬼子吊起一個漢子,威脅另一個中國人給他活扒皮。那人手持牛耳尖刀猶豫了一下,狠心上前從眼瞼起頭,因為那裏比較好下手……雖然老謀子沒有在熒幕上展現更多些血淋漓的畫麵,但這個橋段卻在當年還沒上學的我的心裏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此刻,熙熙攘攘的大五愛街中,突然回想起這個鏡頭,我隻覺得渾身上下麻酥酥的刺撓。

我媽和我爸跟老板商議好價格,一手交錢一手拿貨,心滿意足的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路過一家現殺活狗的朝鮮冷麵店,店門口的樹上吊著一隻剛扒完皮的大狗。狗牙肆無忌憚的支棱在外麵,渾身的肌肉紋理清晰可見,甚至還在一跳一跳的抽搐,鮮血滴滴答答流到地麵上,嚇得我頭皮上起了一層白毛汗,今天怎麽跟扒皮幹上了?

到家以後,我爸對這件心儀了很久的皮夾克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的擺弄,又套在身上照鏡子,還問我:“大光,你看,爸穿這件皮夾克帥不帥?”

我不回答,心中充滿了畏懼。我爸光顧的欣賞這件皮衣了,根本沒注意到我的異常反應。

我媽看我爸這麽高興,忍不住逗了一句:“臭美啥呀?穿出去溜達一圈唄。”

我爸依依不舍的把皮夾克脫下來,說:“我有病啊?現在還不到十一呢?”

我媽哈哈一笑:“那多乍眼啊,別人一瞅就知道你新買的。”

我爸表麵不屑的“切”了一聲,卻難掩內心的喜悅。我媽從他的手中接過皮夾克,在裏麵撐起一支衣架:“新的,別著急收起來,晾兩天再放大衣櫃裏。”邊說邊往陽台拿。

我爸又給她攔了下來:“別掛陽台呀,太陽光直射不行,能給皮子曬裂。在屋裏晾幾天就行。”說著,隨手掛到了外屋擺在我小床前的衣櫃門把手上。

那天晚上,我一宿也沒睡好。閉上眼睛,把人吊起來扒皮的場麵;睜開眼睛,被扒下來的那張人皮就在我眼前晃悠。我索性翻了個身,耳邊幽幽的響起“扒張小孩皮,做件皮夾克”的聲音。

由於睡得不踏實,第二天我早早起了床。來到學校的時候,正趕上齊曉亮和他同組的值日生在打鬧。

不要以為孩子的世界很純潔,他們之間互相開玩笑的語言是很下作和沒有底線的,雖然可能還不懂人體器官和生殖行為的特定詞匯含義,但從口中說出早已隨心所欲,並且肆無忌憚。

齊小亮被對方罵了一頓以“操”字開頭的髒話,覺得有必要是以報複性還擊。他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學到的,張嘴就說:“你是天底下最惡心的貨,成天吃**毛炒蒜毫兒,大屁股燉蘑菇,黏痰打鹵蛔蟲麵,死孩子皮卷蛆湛黃濃!”

對方先是被罵愣了,隨即哈哈大笑,周圍其他的同學也先後笑了起來。我聽到“打鹵蛔蟲麵”的時候同樣覺得十分有趣,可後來的死孩子皮一詞出口,我先是打了一個冷戰,緊接著一陣幹嘔,忍不住把早上吃的麵條全吐了出來。

同學們都嚇了一跳,紛紛大喊:“陳,光有病了,陳,光有病了……”

這個時候,陸老師穿了一件青花瓷的旗袍走進教室,看見桌子中間的過道上一攤穢物,眉頭一皺嫌棄的問:“誰呀?誰吐了?”

同學們異口同聲的回答:“陳,光——”

嘔吐肯定算身體原因,陸老師雖然十分厭惡,但也不好表現的太明顯,她走到我身邊問:“怎麽了?生病了嗎?”

我臉色煞白,嗓子眼兒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剛才跟齊曉亮對罵的同學陰陽怪氣的說了一句:“他沒病,她是被齊曉亮惡心吐的。”

陸老師的臉子吧嗒一下就撂了下來:“誰接話的?給我站起來!”

那小子討了個沒趣,垂頭喪氣的站直了。

陸老師用下巴指著他問:“來,你不是知道咋回事兒嗎?你給我講講,齊曉亮咋給他惡心吐的?”

那小子耷拉個腦袋,不情願的說:“齊小亮剛才說死孩子皮卷大蛆來的……”

全班又是一陣哄笑,而我聽到死孩子皮仨字兒的時候,食道中又泛起一陣幹嘔,我使勁咽著吐沫壓了下去。陸老師的臉色更難看了:“齊曉亮給我站起來!你剛才都說什麽了,再給我學一遍。”

齊曉良知道自己要倒黴,低頭不說話。陸老師卻咄咄逼人:“說呀!有臉說不敢承認呐?你今天不跟我重複一遍就別上課。”

齊小亮被逼的沒辦法,隻好喃喃道:“**毛炒蒜毫兒,大屁股燉蘑菇,黏痰打鹵蛔蟲麵,死孩子皮卷蛆湛黃濃……”

陸老師鼻子差點沒氣歪了,她大吼一聲:“你給我閉嘴!你這都跟哪學的?你爸你媽擱家就叫你這個是吧?你給我……”

她話還沒說完,我一口嘔吐物全都吐在她油光鋥亮的高跟皮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