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麗不告而別,正經讓我老舅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於是,便隔三差五的找朋友喝酒解悶。找的最多的是他一個最鐵的同學叫鄭大寶,倆人從上中學的時候就穿一條褲子。
鄭大寶又瘦又高,平時總弓個腰駝個背,臉上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鏡,在那個缺少知識分子的年代顯得極為紮眼,被我老舅戲稱為“二龍戲珠”。雖然我現在也“戲珠”了,不過那時我特別開心用這句話戲弄他。
當年鄭大寶結婚不久,還沒有孩子。他在家又是獨生子,連侄男外女也沒一個。但他偏偏特別喜歡小孩,於是這滿滿的愛心便泛濫到我的身上。隻要有機會,不管幹啥都願意帶著我。我就說一件事吧,鄭大寶最愛領我去看電影,每次進電影院之前都得給我買一串糖葫蘆。那時候的糖葫蘆不像現在都去核,山楂裏難免有被蟲子蛀過的。在漆黑的放映廳中,他一個一個給我掰開檢查,然後才讓我吃。就這份耐心不管別人有沒有,反正我肯定不行。
鄭大寶這人雖然心腸特別好,卻也有個缺點,就是嘴碎。不管多少人,都能聽見他逼逼叨叨的巨能白話。所以,經常也招人不待見。
一個星期六,我老舅和鄭大寶又出去喝酒,也帶著我蹭好吃的。我老舅邊喝邊宣泄鬱悶,晚上七多點鍾,倆人都喝的差不多了。出了飯店門,鄭大寶有點高,他搭著我老舅肩膀繼續絮叨:“我跟你說,小華,我覺得呀鮑麗就是不想跟你處了,跟鬼呀神兒的不發生關係!你,壓根兒就不該往心裏去!”
我老舅喝的也不少:“她願不願意跟我處能咋的?這事不清不楚的,合計不明白我老感覺挺窩囊。”
鄭大寶使勁拍著我老舅的後背:“你還窩囊啊?你還吃虧了是咋的?”
我老舅抖掉他的手:“我就不信還真有鬼啊?”
說也巧,倆人嘮到不信有鬼的時候,正好走過路邊一大堆不知道是誰家剛燒的紙灰旁邊。我老舅隨意抬腳踢了過去,紙灰揚起的瞬間忽然平地刮起一股旋風,把灰渣子吹了我老舅一身,還迷了眼睛。
我老舅連忙往下拍打,邊拍邊抱怨:“哎我去,什麽破玩意……”
鄭大寶卻連忙雙手合十,嘴裏念念叨叨:“無心的無心的,對不起對不起……”
我老舅鄙視的看了他一眼:“你還真信呐?”
鄭大寶扶扶眼鏡腿:“寧可信其有也不信其無嘛。注意點沒壞處,我跟你說,小華,你剛才那下不應該踢啊。”
我老舅哼了一聲:“那你也覺得鮑麗說那些事有可能是真的了?”
鄭大寶很無奈:“你咋這麽哏呢?真不真能怎麽的?現在人家都走了,你倆也已經吹了。”
我老舅覺得跟他解釋不清:“你咋就聽不明白呢?跟鮑麗沒關係,我就想知道這事是真是假!”
鄭大寶一咬牙:“行,咱倆現在去火葬場,找人問個明白!”
我老舅一愣:“現在?都下班了,找誰呀?”
鄭大寶一副理所應當的架勢:“就找那個看骨灰的老頭,你見過那個!”
我老舅猶豫了一下,八成也是借著酒勁:“行,現在就去。”
我敢打賭,當時兩個人肯定都喝潮了,要不也不能決定馬上騎車過去。當然了,不騎自行車也沒別的辦法。公交早就收了,出租車一般不願意往那去,據說去一趟火葬場至少三個月拉不好活。就算有司機願意拉,他們在那個地方肯定也找不到空車回來。
倆人把我送到我姥兒家樓下,讓我往家帶話說他倆找同學去喝下半場,晚些回來,便騎著自行車走了。一直到下半夜,有人咣咣砸門。我姥爺披上衣服出去看見兩個大蓋帽站在門口,說我老舅跟人打仗了,腦袋受了傷,讓家屬馬上過去處理一下。我姥爺和我媽趕緊穿衣服出門,第二天早上才把滿身是血頭上紮著繃帶的我老舅和一身灰塵暴土的鄭大寶領回了家。
一進門我姥兒劈頭蓋臉的問:“你倆又惹啥事兒了?是不是鄭大寶嘴欠惹著人了?”
鄭大寶嚇得一縮脖:“嬸兒,這次真不賴我……”
到底賴不賴鄭大寶無法考證,不過去火葬場的主意確確實實是他出的,想跑也跑不了。
話說我老舅和鄭大寶騎了十七八公裏的車往火葬場去。雖然是夏天,可火葬場畢竟在郊區,倆人越騎越冷。好不容易捱到那天跟鮑麗分開的公交站,我老舅有點含糊了:“我那天是白天來的,晚上有點認不出來了。門在哪呢?”
鄭大寶單腳點地給我老舅當向導:“這火葬場有倆門,你從這往東是正門,往西是給拉死人的車走的。”
我老舅突然想起了什麽,問:“火葬場有倆門?分正門和後門?”
鄭大寶耐心解釋:“這地方挺有意思,兩個門衝一個方向。他們內部人好像愛管走死人那門叫後門。”
我老舅納悶了,那天他八成是下了車直接往西了,可鮑麗告訴他,火葬場隻有一個正門啊?
鄭大寶開始策劃:“小華,咱倆走正門收發室的肯定攔著不能讓進。咱倆往後門溜達溜達。”
還真讓他蒙著了,後門雖然上了鎖,可果然沒人看著。倆人把自行車鎖好翻牆爬了進去。
火葬場確實不是一般的地方,不管這個世界上有沒有鬼,反正這裏讓人覺得不舒服。院裏的房子被濃密的植被遮遮掩掩,鄭大寶隻跟車從後門進來過一次,現在黑漆馬烏的分辨不出方向。我老舅突然拍拍他:“我想起來了,你看前麵那個大鐵門,應該就是我看到憨子的地方。”
鄭大寶明顯沒我老舅膽子大,微微顫抖的問:“煉人爐啊?”
我老舅點點頭繼續往前走,鄭大寶一邊跟著嘴裏一邊碎碎念:“百無禁忌啊百無禁忌,麻煩借個光……”
我老舅被他念得鬧心了,狠狠瞪了一眼:“你消停會不行啊?”
鄭大寶心裏打怵口中拉硬:“不懂別搗亂,我這叫有備無患。”
來到焚屍間門口,“閑人免進”的大字下麵掛著一把大鐵鎖,看樣子裏麵沒人。我老舅揮揮手:“我認識道了,骨灰存放處往那邊走。”
快到的時候,鄭大寶臉色發白的說:“小華,我說了你別害怕,前麵咋好像站著一排人呢?”
我老舅眯縫眼睛仔細觀察:“哪有啊,瞅你這點膽吧。要不你擱這等著,我自己去。”
鄭大寶摘下眼鏡揉揉眼睛,十分尷尬:“可能看錯了,好像是樹。走吧,走吧。”
我老舅揶揄了一句:“你真是二龍戲珠!”
兩人磕磕絆絆總算找到了骨灰存放處,大門邊上的窗戶裏映出明亮的光。看到有燈鄭大寶心裏踏實不少,又聽我老舅確定就是那個地方,便急匆匆地想過去敲窗戶。
就在他馬上走到窗前的一瞬間,我老舅一把把他拽住,倆人靠在了窗邊的牆上。鄭大寶嚇了一跳,差點沒喊出來,我老舅趕緊對他比劃一個收聲的手勢,壓低嗓音說:“你先等會,我好像看著憨子在屋裏呢。”
鄭大寶無比驚訝:“啊?你不說憨子死了嗎?”
我老舅拿出在部隊裏學的偵查本領,探出半個腦袋往屋裏瞧了一眼:“一個老頭,一個男的。老頭就是看骨灰的,那男的就是憨子,沒錯。”
憨子和老頭正在屋裏喝酒,似乎喝了挺長時間,已經進行到吹牛逼的階段。憨子得意洋洋的說:“我跟你說,老張,也就是我膽大,要是換他們誰誰誰早他媽拉褲兜子了。”
老張附和著:“憨子,我還真服你。太嚇人了,死人說翻身就下床了,我還以為不得給你嚇個好歹的。”看樣子他們在聊那個煤氣中毒的人死而複生的事情。
憨子拍著胸脯:“不是跟你吹,這算啥事啊?能嚇著我?哪個月我不得燒幾個活人啊!”
老張被他這話嚇到了:“啊?咱單位傳那些事是真的呀?”
憨子笑得特別得意:“我就跟你一個人說,你別上外邊瞎傳去。這事就咱幾個火化工知道,誰也不能告訴啊!”
老張急忙點點頭:“你說,你說。說完就爛我肚子裏了。”
憨子喝了口酒:“沒死透就送來的多了!一般都是推爐子裏讓火給燙醒的。你是沒看著過呀,叫喚的老慘了。家屬擱小鏡子裏看著屍首能自己坐起來,還都以為是筋燒抽了呢,他們光能看著人聽不著動靜啊。哎呀媽呀,老張,別提了。你別看我是幹這個的,我死了以後絕對不火葬!”
老張被驚的目瞪口呆:“真的啊?老有這種事嗎?”
闞子皺皺鼻子:“哪個月不得有三個四個的?從來沒有進爐子之前緩過來的,就煤氣中毒那老哥兒是頭一回,他點子得多正啊?”
老張倒吸一口冷氣:“是夠正的……那人在爐子裏活了就不合計救救啊?”
憨子嗬嗬一笑:“救啥救啊?燒成那個樣救出來能咋的?還不如給個痛快的。再說了,你知道有多少老頭老太家裏都盼著死呢,你給他救回來算啥事呀?我還得停爐熄火,又不能算績效,何苦來的呢?”
老張的好奇心還真挺足:“那他們幾個都燒過活的嗎?”
憨子點點頭:“都燒過。進爐子裏燒了不嚇人,他還能跑出來咋地?頂多膈應膈應。你要是正給那爐子預熱呢,一回頭死人站你身後了,你知道他能把你怎麽著哇?”
老張一頓幹笑:“就是就是,來,喝酒!”
我老舅和鄭大寶在窗外聽的心驚肉跳,正猶豫著還要不要進去的時候,裏麵的話題轉換了。
老張說:“憨子,鮑麗真就扔了咱們這鐵飯碗不幹了,自己下海去了?”
憨子口氣很無奈:“嘖,上次我不給她那對象嚇唬跑了嗎?整得她特別生我氣。也賴我了,後來不該跟他放狠話。”
老張八卦的樂了:“你跟他放啥狠話了?”
憨子長歎一口氣:“哎呀,我說她要是繼續跟那小子好不跟我,我就拿把刀把她和那小子全都整死。老娘們膽小,可能害怕就跑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