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麗讓餐廳服務員準備了幾道小菜,略顯孤獨的問我:“還能喝不?透一透,陪我再喝點唄。這麽多年沒見麵了,咱倆嘮會嗑。”

我馬上搖頭:“喝夠嗆,嘮嗑沒啥問題。”

她又是鄙視的“切”了一聲:“行,嘮十塊錢的。你想嘮點啥吧?”

我在記憶中搜索了一圈,發現和她共有的話題還真不多:“我一直想知道,五年級下學期的時候你為啥要上咱家待兩天呢?”

事實證明,有些猜想還是永遠不要知道迷底比較美好。不過既然聽到了,我還是把它編纂成故事吧:

沈麗的姥爺比姥姥足足大了十八歲,在沈麗尚未出生、沈姥姥不算太老的時候便去世了。老兩口一共生了兩個兒子四個女兒,沈麗媽媽排行老三,所以沈麗出生後一下子有了大舅二姨四姨五舅和老姨許許多多的親人。

從沈麗記事起,沈姥姥便一直生活在她的家中。在她的印象裏姥姥絕對算個頂尖兒厲害的刁蠻老太太,從來不講道理——換句話說,隻要她認為正確的事情就是宇宙間的真理,不容任何人質疑辯駁。正因為老太太的飛揚跋扈,在其他幾個兒女家都無法長期和平相處,唯有沈麗的媽媽性格軟弱溫柔似水,於是負擔起了照顧老人的職責。

當然,沈姥姥跟沈麗一家三口同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沈爸爸和沈媽媽兩家從小住鄰居,二人青梅竹馬一快長大。沈爸爸幼年喪母,沒少受過沈姥姥的照顧,內心沉處早已把老太太當成自己的親媽了——換成一般姑爺兒媳婦,脾氣再好估計也忍不了一年半載的。

據沈麗回憶:在沈姥姥麵前,沈媽媽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沈爸爸倒成了當不了母親家的窩囊兒子,每當老太太大發雷霆之威隻敢陪著笑臉給娘倆和稀泥。不過,也許是因為沈麗從小在姥姥身邊長大的緣故,眾多孫子孫女裏老太太唯一舍不得凶的可能隻有她一個了。

所以,家裏大人間的爭吵在普通孩子心中都是童年的陰影,在沈麗的眼裏卻是一台歡樂的大戲:趾高氣昂的沈姥姥自然是威風八麵的大花臉,舞舞喳喳呼來喝去;沈媽媽去得是青衣,哭哭啼啼委委屈屈;沈爸爸則恨不得在鼻梁拍上一塊白()粉扮成醜角,報段花燈哄著家人消氣。而沈麗卻是在坐在一旁看熱鬧偷笑的觀眾。

我們上小學五年級那年,沈姥姥七十八歲,恰好是也沈姥爺去世時的年紀。五月中旬的一天,沈麗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家,剛推開門便聽到沈姥姥的吵鬧與沈爸爸沈媽媽哄勸。沈麗微微一笑:今晚又有娛樂了節目了。可進屋以後她發現,家裏的氛圍卻跟往常不太一樣。

以前沈姥姥發脾氣是高高在上的,而今天,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囂張老太太居然在哭,眼神裏透著絕望和悲涼。沈麗想上前問問姥姥又怎麽了,沈爸爸少有的板起麵孔:“你先回你自己房間!”

奇怪的事情從此開始不斷發生。

當天半夜,睡夢中的沈麗突然被一陣嚶嚶的啜泣吵醒。睜開眼睛,詫異的發現沈姥姥不知什麽時候坐到了她的床尾。沈麗抬手按亮床頭上的台燈,看見沈姥姥雙目通紅,噙滿淚水:“麗麗呀,姥兒以後就看不見你了。姥兒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啊,我還想看著你長成大姑娘嫁人生孩子呢……”

沈麗怯怯的問:“姥兒你為啥不睡覺?你要上哪去啊?”

沈姥姥悲哀的歎著氣:“快死啦……”

沈爸爸聽見屋裏的動靜闖了進來,攙起**的沈姥姥:“媽,這麽晚你不困啊?快跟我回去,啊!”

他們走後,沈麗翻來複去睡不著,她一個勁的納悶:沈姥姥身體好好的,無非因為胖,身子重腿有些吃不消,平日拄著個龍頭拐走路比較慢,也沒有其他毛病呀?怎麽會說自己快死了呢?“死”字滑過腦海的一瞬間,一股不祥的預感隱隱彌漫在沈麗的心頭。

沈姥姥的精神頭似乎真的越來越差,連罵人的氣勢都大不如前,還經常無緣無故掉眼淚,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胡話。沒過兩天,沈姥姥的腿突然動彈不了了,沈爸爸沈媽媽急得夠嗆,立刻通知是老太太的所有兒女。可任憑大家如何呼天搶地的哀求,沈姥姥就是不肯去看醫生,口中還反來複去念叨著一句話:“去醫院會要了我的老命的!我沒事,你們就讓我在家好好躺會吧!”

所有人都了解沈姥姥的脾氣,隻好放棄了送醫的念頭。

誰料想就在當天深夜,這個固執的老太太遲遲不願相信自己的腿走不了路了,趁著家裏人睡熟之機,拽著床頭想去夠她的龍頭拐棍。就在腳掌接觸到地板的一瞬間,隻聽踝關節處哢嚓一聲響,整個身體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沈爸爸第一時間叫來救護車,可沈姥姥分明已經疼得滿頭是汗說不出話來,卻態度強硬的拒絕被抬上擔架,理由還是那句:去醫院會要了我的老命。

無奈托人把大夫請回來接骨,打上石膏後天天躺在家裏養傷,由幾個兒女輪流伺候。

沈麗曾經偷偷問過沈姥姥:“姥姥你為什麽不去醫院呢?醫院有大夫有護士好的肯定比在家快呀?”

沈姥姥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的回答:“我姐姐在窗外呢,我走了我姐姐可怎麽辦啊?”

聽到這話,沈麗不禁打了個冷顫。以前聽沈姥姥說過:她的母親一輩子隻生過兩個女孩。不是不願意繼續要,而是生完她們姐妹之後母親便染病無法再孕了。更可惜的是沈姥姥的姐姐不幸早妖,死的時候還不到十歲。在那個崇尚多子多福的傳統觀念,家家戶戶都養一大幫娃的年代裏,沒有兄弟姐妹的沈姥姥肯定飽嚐孤單寂寞的滋味,於是分外的思念她的姐姐。

沈姥姥還不忘囑咐沈麗:“你千別跟別人說我姐姐在窗外呢。她膽子小,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在這兒。”

沈麗後脖頸子嗖嗖冒涼風,她下意識朝窗戶瞅了一眼,才想起自己家住在六樓。

沈姥姥躺了大概半個月,沈麗大舅專程請來戰友家的兒子———位小有名望的內科大夫。醫生簡單的看過病情,遺憾的告訴大家沈姥姥的腦萎縮已經相當嚴重了。果然從那以後她常常胡言亂語,還養成了一個習慣動作用:胳膊肘支在床板上,拿手一圈圈的捋著被子。

這段時間裏,沈麗經常被沈姥姥深夜發出的胡話聲驚醒。胡話的內容隻有一個,就是姐姐。每次聽見沈姥姥“姐啊姐啊”的邊叫邊哭,沈麗莫名覺得膽顫心驚。她甚至看出窗簾上映著一個人形的陰影,頭上紮著兩支朝天梳的小辮子。一開始隻在沈姥姥臥床那屋偶爾出現,後來發展到家裏每扇窗戶每條窗簾每時每刻無處不在。

沈麗害怕了,她想出去躲兩天。第一個想到的是好友馮秦秦家,不過馮母那張被火燒得麵目全非的臉令她望而生畏,她實在不願為擺脫一場噩夢而陷入另一場噩夢中去;然後破天荒的打起了我的主意。當然她很清楚在我家借宿是絕對不現實的,隻是被恐懼昏了頭腦做出的傻事,結果害我浮想聯翩了好久。

沈姥姥最後的日子裏,每天隻會呼呼大睡。姨媽舅舅們怕送不了老人最後一程,下了班全聚到沈麗家,一起決定由誰今晚值守在沈姥姥床前。

一個安靜的深夜,沈麗躺在自己房間的**還沒睡著,沈姥姥突然推門進來了。她穿戴整齊精神矍鑠,連平時不離手的龍頭拐棍都沒拄。

沈麗既驚訝又興奮:“姥姥你好啦?”

沈姥姥笑著摸摸她的頭:“好不了啦。今天我該回老屯兒了,過來跟你說一聲。我姐姐天天在窗外跟我說話,我讓她進屋她也不進。其實她那是等著我呢,都等我好多天了,再不走不行了。麗麗呀,本來我啥都不惦記,就是是有點舍不得你,怕你看不見姥姥了再哭個好歹的。以後姥姥不在了,你要聽話你爸你媽話……”

沈姥姥就像從沒生過病一樣,又絮絮叨叨囑咐了沈麗很多。可是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沈麗隻隱約分辨出一句:“明年我和我姐回來接你大舅。”然後,轉身出去了。

沈麗瞬間睜開了眼睛,很顯然這是一個夢,卻真實得仿若與現實混淆成了一體。她急忙下床跑進沈姥姥的屋裏,沈姥姥安詳睡著,安靜得連起伏的呼吸都看不出來,對比鮮明的是她身旁的五舅呼嚕打得震天響……

我記得,那段時間沈麗的胳膊上帶過一條點綴著紅色小布角的黑箍。

沈麗繼續告訴我,沈姥姥周年忌日前的一個月,他的大舅也因腎衰竭去世了。沈姥姥果然把他接走了,這個堅強的男人與病魔鬥爭了許多年,頑固的糖尿病引起了無數的並發症。

大舅臥床的日子裏也不停的說過胡話,喊得最多的是“媽”。

沈麗的老姨問過沈麗:“你知道你大舅為什麽天天喊媽嗎?因為自打他有了孩子以後就不怎麽管你姥兒叫媽了,不是喊她‘老太太’就是隨著孩子叫‘他奶奶’,你姥姥生他養他受了那麽多累,不得讓他把欠下那些喊媽的次數都還回來呀?”

深夜的洗浴中心餐廳裏沒有其他客人,連服務員都走得一個不剩,隻留下桌子上方兩盞功率不大的暖光燈。

從亮光下往四周的暗處看漆黑一片。

沈麗講得波瀾不驚。

我聽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