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時間正趕上電視老播什麽延更丹的廣告,把女性更年期渲染得喜怒不定陰晴無常。我當然不太明白什麽叫更年期,隻覺得我媽的表現跟廣告中描述的有些相似,甚至童言無忌的勸我媽去買點那個藥吃。當然了,換來的必須是一頓暴風驟雨。

後來長大了,同我媽閑聊天的時候才逐漸了解了她當時的心境:下崗了,賣花生的小本生意有今天沒明日的不好做,好容易積累下的一丁點積蓄交了集資款,錢打了水漂不說還拉下不少饑慌。心情差是一方麵,更主要是覺得自己辦了錯事拖累了家人。可我媽性格剛烈,從小到大我就沒見著過她有認錯的時候,何況這錯還不都是她的原因。於是,越心虛越咬牙拉硬,結果弄巧成拙的擺出了一副人畜莫近的暴躁模樣。而我爸這個人性格偏冷,更不太懂得溫柔體貼之類的溝通技巧,兩口子又都挺倔,那些日子裏我家的氣氛難受的甭提了。以前他們倆吵完架會長時間的互相不搭理對方,這次則不然,一個眼神就能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大小爭執隔三差五輪番上演。

終於,在我放寒假的前夕,第二批下崗職工名單公布,我媽位列其中。那天,中午我回到家裏吃飯,見我媽居然做了好幾個菜。我並沒意識到什麽,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劃拉著。我媽一筷子沒動,默默的看著我吃完,然後含著眼淚說:“大光啊,別怪媽,媽在這個家裏實在待不下去了。以後再有啥事上你姥兒家找媽去啊。”說完,如同幾年前一樣,獨自騎著自行車,在後架上馱了一個包袱和一床棉被走了。

順便提一嘴,我媽和我爸上次離婚再複合之後也沒去辦理什麽手續,離婚證都是現成的,好像他們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天。所以她第二次離開家的過程就是這麽簡單,簡單的跟市場貼了張通知就沒法繼續賣花生、領導動動嘴皮子就要貢獻出家底、工廠貼了張告示就該被放任自流一樣。

有人嘲笑過我媽工廠的這些工人傻:讓你交集資款你們就交,多長點腦子不就不會受這麽大損失了嗎?我的回答是:假如現在讓你拿一百萬塊錢才能保留你的戶口,否則以後你一輩子要當黑戶,你會不會砸鍋賣鐵?還有人表示出不屑:集資也是一種投資,投資都有風險,集資款虧損憑什麽怨天由人?我的回答是:要是突然有一天你買的國庫卷、股票甚至銀行存折都被宣布作廢,你最好保證自己別哭;他們說我是在詭辯,我隻好說他們沒有經曆過那個年代;他們說我應該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說開放搞活沒錯,市場轉型也沒錯,激發生產生力減員增效更沒錯,但看不見的陰暗角落中到底進行了多少見不得光的肮髒操作又有誰人了解;他們說我太片麵,我肯求他們既然一部分人已經坑了另一部分人,就請你們寬容一點不要再落井下石的譏諷被害者了好嗎?

由於兒時的經曆,直到現在我也特別討厭那個美醜不分的留著油滋麻花的小辮、肥鼓輪墩還總愛穿身緊身黑背心打扮得像閹割手術沒做利索的挫胖子,很想問問當他舔著碩大的臉盤子、蜷縮著本來就沒多長的脖子慷慨激昂引吭高歌“看成敗人生豪邁,大不了從頭再來”的時候,知不知道電視機前有多少人在憋著操你媽了個臭逼呢?你看看人家高喊“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的文工團幹部多實在,不光在小品裏給大家打樣,現實中最終也下崗了吧?這才叫體驗生活!

這段不算故事的故事以我瘋狗式的咒罵作為結尾暫時告以段落。我在這個篇章中將它記錄下來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隻不過它恰巧發生在流水帳上的這一頁罷了,無比平凡。可我到是覺得越平凡的人越應該相信天理昭彰:後來我媽工廠那群領導好多都進去了,“被騙”的資集款卻到最後也沒追回來。當年的老同誌們聚到一起談討這些事情已經恨不起來了,僅僅當成一個笑話。隻不過另人懷疑的是,頭頭腦腦們平時比猴兒都精,他們不算計別人就燒高香了,誰敢用合同欺詐他們啊?

而我媽下崗之後領到了共計人民幣四千三百八十七塊幾毛幾的買斷費用,零頭我實在記不清了,正好被用來交了養老保險,總算有了一份保障。對了,我忘了廠裏還欠他們不少工資,一人發了十件過時的襯衫頂帳,現在連盒子都沒啟封的扔在我家床底下——這衣服實在太他奶媽的肥了。

我媽走後,我和我爸心照不宣的回避著有關她的一切話題。而且我已經十一歲了,一二年級的時候都能自己在家照顧自己,現在更不是問題。

期末考試前一周,我爸接到了一個很奇怪的工程。工作內容仍舊是電路設備安裝,地點也在我們市,但工作時間卻被安排在每天晚八點至早八點。其實我爸對這個活的作息規律還滿意的,甚至覺得簡直是為他量身定製的。他可以白天睡覺,中午起來給我做個午飯,下午再眯一會或者找些其他營生。我放學後,他還能陪我一起吃個晚餐,吃完七點準時出發奔向工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早飯實在沒有辦法替我解決。

我爸靈機一動想出了對策:我家樓下每天清晨五點左右總有人吹哨子,起初我一直以為是誰在惡做劇,故意不讓四鄰八們睡懶覺,後來才聽說原來是個賣散牛奶的用這種方式通知買奶的居民們他到位了。我爸先去商店采購回許多切片麵包和果醬,又訓練我聽見哨子起床賣半斤牛奶,還教我熱奶的方法。這樣的早餐雖然有些單調,但勝在營養充足,加工方便,味道也說得過去。於是,三餐問題迎刃而解。

可不知是不是人的年紀大越大膽子越小,上次我獨自在家生活的時候雖然也會害怕,但有小明陪著我,使我既能壯膽又不太孤獨。隨著年齡的增長,小明再也沒在我的眼前的出現過。而且,每個夜晚隻要關上燈,我的耳畔總會響起陣陣類似野獸的嚎叫。聲音不大,卻還算清晰,令我不禁聯想黑暗中隱藏著無數凶殘的眼睛,在虎視眈眈的覬覦我的血肉,等到我睡熟之際便會悄悄摸上來將我撕碎。

我安慰自己:是幻覺,一定是幻覺。隻要我拿出勇氣,怪聲很快就會消失。為此,我不願關燈,又難以入睡,電視裏也沒有感興趣的節目,隻能靠看書抵抗恐懼。那段時間我什麽書都看,以前堆在箱子裏的故事書、學校訂閱的報刊雜誌、同學處借來的課外讀物,甚至我爸以前的專業技工書籍都不放過,貪婪的咀嚼著一切文字,最少看到淩晨一兩點眼皮實在抬不起來了才沉沉睡去,從沒睡過一個完整的長覺。

如饑似渴的閱讀,學習成績沒怎麽見漲,視力卻下降的非常嚴重,為我今天已經離不開鼻梁的眼鏡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可也奇了怪了,不管我睡得多晚,早上五點鍾肯定準時被賣牛奶的哨子叫醒,牙不刷臉不洗端起小鋁鍋衝到樓下打奶,這樣的作息規律培養了我隻需四五個小時睡眠就能保證一整天精力充配的特殊體質,說不清是不幸還是因禍得福。

一個普通的清晨,天還沒有放亮,我跑到馱著牛奶桶的自行車前,剛把鍋遞過去賣奶的男人突然狐疑的問了一句:“你們這個小區是不是有誰家養什麽動物啦?怎麽這幾天天天兒都能聽到叫喚聲呢?”

我被冷空氣凍得哆裏哆嗦,雙腳不住跺著地麵,並有沒太過留意四周圍的環境。被他一說才豎起耳朵聽仔細去聽:嗚咽的寒風中果然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哀嚎,低沉而又撕心裂肺,絕望卻充滿了滿帶攻擊性的乖張。我心裏咯噔一翻個兒:這聲音如此熟悉,簡直跟每天半夜都會出現在我耳邊的幻覺聲一模一樣。難道,它是真實存在的?

把錢給了賣奶的人,我一溜小跑的回到家中,不敢再繼續多想。

上午課間時分,我拽著許文彬和李葉兩個人問:“你們半夜和早晨有沒有聽見過什麽奇怪的動靜啊?”

李葉不明所以:“啥樣的動靜啊?”

我努力解釋道:“就嗷——嗷——像什麽動物叫喚差不多。”

許文彬馬上表情肅穆的反問我:“是不是跟狼嚎一樣?”

他一語中的,我雞叨米似的點頭應和:“對對,跟狼嚎一樣!”

李葉卻搖搖頭:“我咋啥也沒聽著過呢?”

出現這種情況並不意外,這家夥從小覺性就比一般人大,隻要腦袋沾上枕頭立刻切換死豬模式,不睡到日上三杆打雷都不帶睡醒的,更別說若隱若現的獸吼了。況且我家和許文彬家住前後樓,李葉家離得稍微遠一些,我倆能聽見的聲音他聽不見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李葉不甘示弱,在我和許文彬就狼嚎的問題交流過後,一板一眼的說:“先好說我可沒騙你們啊!我聽咱樓好幾個大孩兒說過,小河沿動物園裏跑出來一隻狼,就貓在咱們小區裏,都叼走好幾個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