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家損失慘重,能燒的都燒了,神奇的是他和齊曉亮兩個人竟然隻被煙熏暈了,讓火燎了點皮肉,並沒有什麽特別嚴重的傷害。可能是追債鬼認為十塊錢還不至要了兩個孩子的命,況且他還從臊得哄手裏討回一袋跳跳糖作為補償,所以手下留了情。
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還是那句話:我從來沒見過,也不想見,未來的故事裏更不會有真正的鬼魂堂而皇之的出現。因為我始終覺得,人的故事已經足夠詭異的了,犯不著再硬性加點靈異事件嘩眾取寵。
耗子爸媽做的生意本小利薄,掙的都是辛苦錢,連開飯店的房子都是租來的。家裏失了火,一時半會不能住人,全家三口隻好暫時擠在店裏拚起的飯桌上,更談不上給臊得哄再留下一絲空間了。耗子爸沒有能力繼續收留臊得哄,又不忍重新將他推上街頭流浪,便送他去了救助站。不過救助站的原則是:臨時安置、去留自由,臊得哄的年紀又找不到合適的福利院收容,沒過多久他又跑到大街上睡馬路去了。
記得有一次我獨自在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大廳裏一邊等車一邊玩手機,突然鼻子裏飄進來一股難聞卻似曾相識的味道,一個略顯遲滯的聲音隨即響起:“大哥,你那個還要不?”
我下意識抬起頭,一個腦袋上扣了頂棉帽子身上披著軍大衣的瘦小漢子正指著我身邊的少半瓶可樂等待我的回應。我愣了一下,把瓶子遞給了他,他卻不急著走,得寸進尺的繼續追問:“你有吃的嗎?給我點……”
世界上麵容相似的人太多了,何況這個漢子除了身上的體味和木訥的口吻以外,看不出少年臊得哄一點影子。於是我冷漠的說:“我就坐一個多點車,我暈車不敢吃東西,一會上車還能發礦泉水,手頭隻有這半瓶可樂了。”
現在回想起來不免埋怨自己當時的處理方式:沒有直接說沒有不就得了?幹嘛還解釋這麽多廢話?旁邊就是小賣店,雖然東西比外麵貴很多,但最便宜的麵包撐死六塊錢,碗麵也不過五元,候車間裏還有免費熱水,可我為什麽還要解釋這麽多呢?
我甚至忍不住給耗子打了一個電話:“耗子,想我沒?你死沒?”
耗子也很意外:“咋地,你要出殯啊?哪天啊?”
我笑著罵了一句:“滾犢子,我比你硬實多了。問你個事啊?你跟咱們小時候老在遊戲廳裏能看見那個臊得哄還有聯係沒?就是……就是擱你家住過一段時間的那個傻子。”
耗子聽我這麽問,沉默了片刻:“老長時間沒聯係了,你找他幹啥呀?”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我就是突然想起來咱們小時候的事了,找你打聽打聽。”
耗子勉強“哦”了一聲,才說:“我爸以前好像老給他送點吃的和舊衣服啥的,這幾年沒動靜了……對了,去年他給我爸打過一個電話,不知道說的啥整得我爸眼淚兒巴嚓的,我問我爸我爸也不告訴我,估計是小時候沒給他管到底心裏不得勁。俺家老頭,嗬嗬,除了跟我厲害對誰都好。”背景裏突然傳來了一陣嬰兒的啼哭,耗子連忙說,“行了,不跟你說了,我得哄孩子去了!”
滿心期待的答案聽進耳朵裏,我卻無言以對:“你忙你的去吧,給老頭老太太帶好。”
放下電話,我暗笑:耗子都有兒子了,我還在這操心臊得哄呢,不是腦袋秀逗了嗎?
然而,大芊世界,芸芸眾生,無管什麽年代,懷疑自己腦袋秀逗的人都不在少數。耗子爸把臊得哄送到救助站以後不久,我媽單位裏的所有職工都開始集體懷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也透逗了。
起因是這樣的:
去年春節前,廠裏領導號召全體員工集資,並暗示這次集資與未來可能會公布的下崗名單有著直接的關聯。大家為了保住鐵飯碗,紛紛積極響應。可年初廠裏就派人到南方請高人買材料,一直等到了年底也沒鬧出什麽動靜。
剛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領導突然召集全廠職工開了一場大會。我媽的單位雖然規模不算大,但也有上千口子人,全集中到一塊耗時費力,所以領導的講話是通過掛在各車間裏的廣播喇叭傳達的。而會議的內容有兩個,一是我們派到南方的同誌由於相對缺少社會經驗,在選購優質原材料的時候遭遇了合同欺詐,資集款被騙一空。現在廠方已經向公安機關報了案,並為挽回損失做著最積極的努力;
領導的口氣平穩,把這件與工廠命運息息相關的大事件輕描淡寫的講了出來。還沒等工人們反應過味來,第二條重磅消息馬上接踵而來:為響應國家號召,企業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廠領導班子在經過慎重討論之後覺得有必要在大規模減員分流之前進行一次提前說明。說明的具體內容已經無足輕重,但不得不佩服人家領導講話的水平——把突然襲擊說得跟應該應分的一樣。
喇叭關閉,全廠男女老少這才意識到,領導真他奶媽的老奸巨猾呀!就今天這會如果改成麵對麵的話,他非得當場叫群眾們拍死。
有心細的人特意找到長部,想問問當初交了資集款的人不會下崗的承諾還能不能兌現?可廠部的人從上到下三緘其口,顧左右而言他。最後實在瞞混不過去了幹脆耍起賴皮,一口否認領導在帶領大家集資的時候曾經說過類似的話。工人們傻了眼,人家的紅口白牙的確沒有放在桌麵上的講過,人家一直都是暗示的!
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員工拍著桌子痛心疾首的對管理幹部們斥責:“我當學徒那陣師傅就告訴過我,隻要是人啥時候都得穿衣服,幹咱們這行的永遠餓不死。舊社會再苦,小裁縫都能討口飯吃,現在這麽大一個服裝廠愣讓你管理黃了,你們可真是人材呀!”
但事以至此一切都無法挽回,隨著第一批下崗人員名單的公布,大家所有的僥幸全部破滅。工人們恨不得頭撞南牆追悔莫及,質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秀逗了?為什麽會聽信這群吃人飯不拉人屎的白眼狼的鼓動,砸鍋賣鐵把血汗錢往水坑裏扔,連個響都聽不著?
我媽雖然暫時沒出現在首批名單中,但她心裏清楚,像自己這樣沒身份沒背景的平頭百姓下崗是早晚的事,說不定春節前即將公布的第二批名單裏早已為她預留好了一席之地,於是每天歎聲歎氣惶惶不可終日,情緒也低落到了極點,老是板著個臉看什麽都不順眼。
一個普通的早晨,我剛坐到飯桌旁便聽我媽在衛生間裏大吼:“陳()光,你給我過來!”
我一哆嗦,隻要我媽一喊我全名而不叫我大光,肯定凶多吉少。腦袋裏飛快的轉了幾個個兒,也沒想出自己到底哪裏又犯了家法,隻好硬著頭皮磨蹭到衛生間門口。
我媽站在門裏一臉怒氣,手裏舉著管用了一半的牙膏厲聲質問我:“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擠牙膏從下往上擠,別隨手掐著哪擱哪使勁。你看你把牙膏皮子擠得約約巴巴的,下麵的全擠不出來了,多浪費呀?都多大了?不長記性啊?這點事整不明白?學都白上了!”
可能一些年紀稍小的看官們理解不了,一管牙膏量是固定的,從哪擠不都是那麽多嘛,跟先擠前先擠後又有什麽關係呢?在這裏有必要稍做一些解釋:我們這代人小時候的牙膏都是鉛皮管包裝的,用完之後能回收賣廢品。柔軟金屬材料的延展性決定了它不會像塑料牙膏管受力以後還能恢複原狀的特質,所以一旦攔腰捏扁了,裏麵牙膏量多還顯不出什麽,當僅剩下五分之一的時候下半部分的膏體很難再被擠得徹底,從而造成嚴重的浪費。一般正確的做法是從鉛皮管最底端將虐牙膏一點點向上趕,擠幹淨一截卷起一截,這樣才能保證包裝中的所有牙膏被充分的利用。
一向以勤儉持家小能手自居的我我媽當然不會忽略這個細節,幾次三番的叮囑我要學會珍惜一點一滴的生活資源。可我太不給她長臉了,提醒三次能忘五回。今天趕上我媽心情不好,於是直接發了飆。
我媽的脾氣一發不可收拾,借題發揮的從個人衛生一直數落到學習成績,早餐都涼了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我爸聽了半天一直沒知聲,眼瞅上班上學的點都快到了,終於忍不住說一句:“你沒完了?多大點事啊?”
我媽不依不饒:“咱家現在啥情況啊?不省著點過能行嗎?我告你這孩子就你慣的!”
我爸覺得我媽有些小題大做不可理喻,火也上來了,他一把把我媽手裏的牙膏搶了下來扔進垃圾桶裏:“不是就管破牙膏嗎?一會我給你賣十管!”
我媽被我爸這麽凶,突然一反常態的愣住了,站在衛生間裏半天沒說話,然後居然莫名其妙的流下了眼淚。
在我印像中,我媽一慣耗子扛槍窩裏橫。對我爸,不管有理沒理必須強詞奪理,可這未戰先哭的場麵我還一次都沒遇著過。
我爸也沒理她,掏出兩塊錢塞到我的手裏:“你出去賣點吃的,現在就上學去吧。”不容我反應給我披上衣服遞過書包強行推出了門外。
一上午的課我都沒上踏實,心裏翻來覆去的琢磨,我媽今天到底是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