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經理走出工棚時幾乎兩口喝幹了一斤白酒。

他晃晃悠悠發動起輛破舊的半截子皮卡,點著大燈一路開到城裏一座隻有特定人群才有資格進住的小區中。這個地方他太熟悉了,以前成車成車的往這裏拉過煙酒糖茶,其中不少還是夾餡的特供品。而今天,他又該給那位曾經的貴人帶去些怎麽樣驚喜呢?

包經理在車裏端座良久,抽了數不清的煙,直到小區裏的行人已漸漸稀少,他才終於從手套箱裏摸出一把尖刀揣在懷中,小心翼翼的走到頂樓一戶人家按響了門鈴。

門裏傳來的是個女人的聲音:“誰呀?”

包經理狠狠咬了咬下嘴唇,疼痛讓他覺得清醒了許多。他換上一副諂媚的笑容,因為屋裏的主人會先從門鏡裏向外觀察,必須留下一個比較好的印像:“嫂子,我是小包啊。”

“小包?”女人有些懷疑,不過馬上從貓眼裏認了出來,“這麽晚你上這來幹什麽啊?”

包經理低聲下氣的解釋道:“處長在家嗎?對不起啊嫂子,我有點重要的東西想交給處長。要不也不能這個點過來打擾……”

門被一位穿著華麗睡衣的女人打開了,女人從頭到腳的打量了包經理一番,見他空著手沒拿東西,回了一句:“他有應酬,還沒回來呢。”

包經理暗笑,如果女人知道她老公在這個時間段的“應酬”是什麽的話,會有怎樣的反應呢?不過,為了達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抑製了強烈的戳穿欲望,仍然十分懇切說:“沒關係沒關係,我……能不能在這等處長一會?”邊說邊摸摸鼓鼓囊囊的裏懷口袋。

女人恍然大悟,這種情況在她家裏不是第一出現了,每一回的來賓送來的“重要東西”都沒讓她失過望。於是,她往旁邊一側身:“啊,進來吧。”

包經理點頭哈腰的道過謝,座在了並不算名貴的布藝沙發上。

女人看看牆上的電子掛鍾,歎了口氣:“這麽晚不回來也不打個招呼,估計也快了,你別著急啊。”

包經理順勢客氣道:“沒事沒事,處長日理萬機。哎?就嫂子自己在家呢?孩子呢?”

女人指指一扇緊閉的木門:“早就睡著了,我等你們處長回來呢。”

包經理沒話了,假笑著點頭。

女人也沒話了,但她還是判斷出眼前的小包是值得她客套一番的:“你坐著,我去給你倒點水。”說著,轉身向廚房走去。

包經理急忙起身跟了上去:“嫂子,你別忙了,我不渴。”

女人剛想問他喝水還是喝茶,突然感覺脖子被架上了一個涼絲絲的東西,不用低頭也知道那是什麽:“小包,你想幹啥……”

包經理的語氣十分平靜:“嫂子別出聲,我就是想找處長問點事,沒別的想法。”

女人這才開始感到害怕,順從的被包經理拖到椅子上五花大綁,嘴裏還塞了一塊布。

包經理的態度的依然謙恭:“嫂子,你別害怕,我小包的人品你是知道的,從來說話算話。隻要你配合我肯定不會傷害你,那個……大侄子在這屋裏睡著呢,是吧?”

女人驚慌的嗯了兩聲,但無濟於事,隻能眼睜睜看著包經理提著尖刀走進了裏屋。

裏屋很暗,一點動靜都沒有。包經理站在門口看著一個小男孩躺在**均勻的呼吸著,一臉蜜罐泡出的長相對身邊正在發生的一切毫無知覺。

包經理不太想牽扯到小孩,但事已至此沒有退路,隻能狠心向裏屋走去。剛邁了兩步,突然覺得腳底下有些異常。他停了下來,奇怪的注視著臥室的地麵。地麵上鋪著最普通最便宜的紅地毯,廉價到很多人來人往公共場所都用它來裝飾地麵。如此大眾的東西,絕對不會有這麽厚實的的觸感。

**的孩子翻了個身,笑了一聲,應該是做著有趣的美夢。包經理嚇了一跳,地麵也隨著他的抖動顫了一下。刹那間,一個大膽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他思索了片刻,改變了自己前進的方向,而是轉向了一個沒有擺著家具的牆根蹲下身,用刀尖輕輕挑起了地毯的一角。

隻看了一眼,包經理旋即做出了一個新的決定,然後退回到客廳裏。

女人驚恐的瞪著雙眼,卻一動也不能動彈。包經理朝她點點頭,說了聲“對不起”,便禮貌的關好大門離開了。

深夜時分,五迷三道的處長回到家,看見被捆得像粽子一樣的妻子大驚失色。當解開繩子的妻子向他哭訴剛才的驚魂一幕之後,處長恨得咬牙切齒:“這個姓包的犢子玩意兒,老子要讓你蹲一輩子大獄!”

第二天,處長義憤填膺的對警察們控訴了姓包那小子的極端惡行,嚴肅督促接案幹警盡快將凶徒緝拿歸案並給予嚴懲之後,被對方同等級官員恭敬的送出了公安局的大門。可還沒等他坐上自己的車子,突然又有幾位大蓋帽從天而降,給他戴上了冰冷的手銬。

不久之後,新聞中報道了一位小官巨貪落馬的消息。

又據老百姓們傳言,當檢察院的人掀開這位處長家裏的地毯之時,全都震驚了——地麵上滿滿登登的鋪得全是一摞一摞的現金。

而包經理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在熟人的眼前。

除了上麵這個故事,林祥還告訴我爸:他們幾個力工和包經理是一個縣裏出來的。包經理這個人雖然其貌不揚,但腦子靈活,為人也很慷慨大方。開放之初帶著他們縣裏的男丁進城找活,沒兩年就混成了包工頭,而後越做越大,逐漸有實力承接各種大型工程。

在這座大樓動工初期,出了兩次安全事故,死的都是包經理手下的工人。因為賠償金的問題,包經理與委托方主管工程的處長翻了臉,處長還差點因此挨了處分。於是他懷恨在心,處處為難包經理:不但工傷補償遲遲不能到位,更是該打的款項不給打,該驗收的工程不給通過,總之隻要是需要經過他手的事宜無所不用其極的設置障礙。

包理經陷入這汪渾水無法自拔,可為了手底下的工人,咬著牙四處舉債墊資堅持,幾次停工又幾次被他力挽狂瀾。然而,主體建築剛剛有了雛形,處長卻向上頭反映包經理消極怠工,意圖通過拖延工期的手段抬高工程造價,建議撤掉包經理重新更換承建商,又先後召來了幾波施工隊進駐現場,準備隨時頂替包經理。

處長的算盤雖然打的挺好,可天不隨人願,大樓裏竟然莫名鬧起了鬼,把後來的工人們都嚇跑了,給多少錢都不願意接手幹活,而包經理的工人卻一次鬼都沒有碰見過。無奈之下,委托方不得不繼續留用包經理。都說寧得罪十君子不得罪一小人,情況都已經這樣了,處長仍然不肯善罷甘休,變本加厲的給包經理出難題,下定決心要把包經理趕出工地,同時還要整得他傾家**產永無翻身的機會。

包經理一邊同處長周旋,一邊艱難的維持著工程的進行。捉襟見肘的將大樓主體封頂,為了降低成本他遣散了其他工人,隻留下林祥小金子等幾個一直追隨他的老鄉。不過,此時包經理的底子已經基本被掏空了。

處長見包經理已是強弩之末,使出了更加卑劣的手段。他一方麵答應包經理支付一部分工程款,另一方麵警告包經理:如果再次出現停工的情況,將按合同中的違約條款處理。幾番風雨,包經理終於明白了什麽叫民不與官鬥,麵對處長的隻手遮天,他隻能選擇委屈求權。

沒有錢再進行大的動作,包經理隻能琢磨起了文字遊戲。找幾個水暖工,再找幾個電工做做樣子,隻要形式上不停工處長也挑不出什麽毛病,說不定哪天他良心發現整條資金鏈就盤活了呢?

但誰也不是傻子,先來的水暖工通過短缺的施工材料看出了問題,剛想直接找包經理要錢要物,居然被樓裏的鬼給嚇跑了。然後我爸和黨福立進場,力工們照樣心照不宣的盡量拖延,為包經理爭取籌集資金的時間。再向下發展,就有了我之前講述的那些故事。

電工材料的耗盡,是壓倒包經理最後的一根稻草。除了金錢,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一種涉及人格的侮辱。既然訴求無門,他決定通過自己的方式找回真正的公義。所以,他懷揣著尖刀敲開了處長家的大門……

林祥還告訴我爸,他和小金子看見小鎖鬼魂這事不是編的。他們家鄉的確對枕頭有一種特別的風俗,哪怕一個人想改名字,都要把新名寫到紙條上壓在枕頭裏,一直枕到死去的那天也要陪葬在棺材中。仔細想想十分有道理,家有良田千萬傾,睡覺隻占三尺寬,那個小盒才是人永遠的家嘛。

臨別之際,林祥對我爸說:“陳師傅,謝謝你最後沒有拍屁股走人,還一直等著我們包經理。你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我爸招招手,回答說:“包經理也是好人。”